他的喘息、哀求、战栗,尽是上等春、药。
姚宝樱心神摇曳,咬牙抵抗——
这个狐狸精,这个狐狸精……在他的左一声求,右一声求中,姚宝樱忽然心头一跳,抬头:“那时候,你其实根本不是病得快死了,是不是?”
张文澜眨眼,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似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而姚宝樱盯着他:“三年前,你骗我做你情人,对不对?”
下一刻,他如同耳聋,沉浸在欲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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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今日听张文澜搂着她卧在床榻间,小声在她耳边哀求她,姚宝樱终于彻底确信,那时候,她莫名其妙多了的情郎,应当确实是哄骗。
她原先只是基于他的人品,而隐隐怀疑。
她如今见他装耳聋,好笑之下,不禁撇嘴。
撇嘴下,少女眯起眼睛,当真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
那时候,她与张文澜已经同行了将近半年时间。
她十分有成就感,因为她让一个恬静少言的少年郎君,变得爱笑起来,爱说话起来。他经常在闲时找她聊天,引着她问东问西。
他像一个被关在宅院、从未见过外面天地的闺秀,十五岁的宝樱虽然有点困惑他怎会看上去对尘世如此不了解,但正因他如此不了解,宝樱才有机会卖弄自己浅薄的学识。
她其实也不懂。
但她有个厉害师姐,她对乱世的了解,都来自她师姐的描述。此时她鹦鹉学舌地学给新认识的伙伴听,充当一个忧国忧民的大善人形象。
她煞有其事,唉声叹气:“……总之,百姓都很苦。你当了官,不要忘了大家啊。”
“樱桃真厉害,”少年张文澜笑吟吟地鼓掌,夸得真心实意,“你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
,你懂得真多。”
事后想来,那皆是谎言。
他既然长在边城云州中,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不清楚霍丘和大周之间战局的剧烈。他还有一个壮志未酬的哥哥,他通过哥哥眼睛看到的会更多。
他偏偏装无知,就乐意姚宝樱卖弄。
十五岁的宝樱来凡尘走一遭,被张文澜哄得欢天喜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暗暗喜欢这个哥哥。不光聪明漂亮,爱洁爱美,说话也好听。
她认识的人都没有他会夸人,也都没有他好看,没有他需要她。
是呀,他太需要她了。
离了她,他根本没有能力走到汴京去。
山贼恶徒当道,官匪勾结一路货色。张二郎是文弱书生,若没有她保护,他怎么办?
于是她教他习武,和他一起笨拙地在野地生火、煮饭。她和他一起喝烧糊了的粥,也一起躲过恶人们的刀剑,一起缩在雨廊树荫下,畅想不缺钱、不缺吃食的未来。
汴京什么都有。
宝樱想快点到汴京去。
但随着他们离汴京越来越近,张文澜的精神越来越萎靡。
他说不出所以然,她以为他又是身体吃不消。那他们放慢行程,休息几日再动身便好。
他们这一次休息时借住的村落,是他们一路行来、少有的遇到善心人多的地方。他们没有被利用,没有被陷害,也没有人想卖掉他们、吃掉他们。
少年男女过了几日安稳日子。
在一日下午,张文澜与姚宝樱坐在枫树下,宝樱再一次畅想汴京的樱桃树可以让他们吃饱饭,张文澜轻声:“你就那么想去汴京吗?”
少女茫然扭头看他。
张二郎抱膝坐在树下。
他是一个爱洁的郎君。因只有二人在,他洗漱后没有束发,柔软微潮的乌发披散下来,只用发带松松挽着。
他静若处子,靠墙望天。漫天枫树叶飘落,像一副绚烂墨画,他是墨画中的白雾迷离。
在那个秋日下午,姚宝樱心跳时快时慢。
她不明缘由。
他已然扭头看她。
宝樱稚嫩笑:“我陪你去的呀。”
少年垂下眼:“若我,没有那般想去呢?”
“为什么,”宝樱不解,“是你雇我的啊。你不是要去找兄长吗?”
这种不想去汴京的话,她这一路听了好多次。这关乎她能挣到的钱,少女当真有点急:“难道你还是想赖掉我的账?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能反悔的。”
少年落落寡欢:“听说汴京大人物很多,我兄长还没回去,我怕我被欺负。”
“这事儿啊,”姚宝樱松口气,笑道,“我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当了官,就雇很厉害的侍卫保护你嘛。而且,你去当官,为民请命,应该没人会欺负你吧?”
张文澜重新垂下眼。
他唇角压了一下:“我不能接着雇你吗?”
宝樱愣一下,回答:“我、我不行呀。我师姐快回山了,我出门玩耍是背着她的,我怕她生气……张二哥,我把你平安送去汴京后,我就要回云门去了。”
张文澜:“你还会再下山吗?”
宝樱:“那、那得看我师姐怎么罚我吧?”
张文澜:“你不会反抗你师姐吗?”
宝樱吸口气:“我疯了吧?我干嘛反抗我师姐?”
张文澜:“云门是什么样子的,你过得很开心吗?”
宝樱想起亲人朋友,便眉开眼笑:“云门是一个大家都很好的门派,我自然开心。”
她的开心是与他无关的。
他引诱那般久,她也没有许诺什么再次找他的话。他们相伴半年时光,她仍不足以拍胸脯保证永远保护他。
少年张文澜阴郁地想,有什么法子,能留住她呢?
次日,张文澜便开始生病了。
他总是这样,时不时就生一场小病,不要命,却也不能不当回事。
与他同行半年,姚宝樱已经了解他的体质。所以,在村人关心那少年郎时,姚宝樱信心满满地保证:张二哥只是小病,不会病死在这里,给人添晦气的。
但她很快慌乱起来。
因为这一次,他真的病得一日比一日重了。
有一日清晨,张文澜昏沉沉地醒来时,便听到少女压抑的啜泣声。
她喃喃自语:“怎么办呀?大夫说张二哥要病死了,这不可能啊?一定是庸医……”
她抹眼泪,鼓励自己:“宝樱,你不要慌,换个大夫……”
张文澜安静地看着她。
长年累月,张文澜早已学会如何与自己这破败身体和平共处了。
他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时不时会折腾自己身体一下。
说来可笑,他简直清楚地能控制,他怎样会发烧,怎样会呕吐。一些病情要养多长时间,而另一些病情又要花多少银钱去治……
他百无聊赖地折腾自己的身体,与自己的父母、亲人斗智斗勇。
而有一日,他会利用这具身体的病情,去骗一个小娘子。
他实在没有心,他毫无愧疚。
当哭了一顿的姚宝樱抽着鼻子回神,扭头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他露出落魄神色。
宝樱想安慰他。
张文澜开口便是:“樱桃,我恐怕活不了几日了。”
他一句话出,姚宝樱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就掉下去了。
她的表情,看起来想要嚎啕大哭,却绷着脸努力强忍。而为了她不当场大哭,她咬紧腮帮,竟然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来安慰他。
即使张文澜有利用之心,心中也难免失神。
张文澜低声:“你不必难过,我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我自幼便身体不好,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双十……我已经十九了,离大限也没有几日了。”
他眨动长睫毛。
他的睫毛长而不密,一眨之下,眼泪便落了下来。
少年公子如月光般苍凉单薄。在这陌生村落的屋舍中,面对着一个半陌生的同行少女,他连哽咽落泪,都让人心碎。
他轻声:“你不必为我伤心。我应该很快就能见到我爹娘了,他们想必也想念我。”
“樱桃,我死之后,你不要埋我,将我烧干净便是。这个年代盗匪太多,我害怕我死后尸骨不宁,被人挖了。”
“是我对不起你,雇了你这么久,却给不了你佣金……若有下辈子,我结草衔环……”
“哇——”
姚宝樱本是强忍泪水,他这么一说,她情绪失控,大哭起来,扑过去就抱住那个床榻上的小郎君:“张二哥你不要死哇——”
“我会救你的嘛,你再坚持坚持嘛——”
“呜呜呜,我可以帮你做点儿什么……”
当是时,一个村民,按照张文澜提前说好的那样,站在屋门外敲了敲门,尽责演戏:“那个,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吧?我们这边有习俗,就是冲喜……”
埋在张文澜怀中的姚宝樱抽搭着抬头。
张文澜睫毛上的泪珠还未干,他低头,温柔地为她拭泪:“我不会这样对樱桃的。”
姚宝樱还在消化这则消息,听张文澜轻声:“只是我就要死了,我尚未娶妻生子,尚未享受大好人生。没有小娘子喜欢过我,我没有过情人,此生终是虚度……”
“我我我!”姚宝樱再次崩溃,“我给你做情人嘛。你别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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