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滴翠,白月相照。
蓦地一下,姚宝樱想到了《钱塘怨》中的那句词——
“青铜山,白银月,生生世世不分离。”
天上的月,皎洁浩瀚。
眼前的绿山披照月光,不正像青铜覆盖吗?
一阵鸡皮疙瘩从体内窜起,烧得整个肌肤发麻。姚宝樱咬唇咬得出血,爬出水面,走向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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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在耳边流动,鸦鸣切切如鬼叫。
这山竟然一半都是乱葬岗,黑夜中墓碑林立,惨然阴冷。姚宝樱头也不敢回,跑出那片乱葬岗,只有前方游离不定的人间灯火才让人安全。
姚宝樱快被吓死时,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
白衣青年走在夜路上,背琴负手,蒙眼白布照着明月。寒夜独行,他不点烛不提灯,比鬼还要吓人。
但是月光下,人是有影子的。
姚宝樱瞳眸微颤,失声:“容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深夜寒山,万物息声。容暮听到她声音,也顿住:“这里是余杭最大的盐场,汤村镇……你怎会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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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若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来余杭,必然不来啊。我只是来走亲戚的,我很快就要走了……”
“啊啊啊怨子什么时候才能挑到我头上?与其这样半死不活,还不如拼一把。”
“省省力吧,怨子只有美人才能当。今日之前,你还有希望,今日嘛,咱们这不是来了新小哥。新来的小郎君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这怨子肯定选他了……”
这个到了鬼窟都要看脸的世界,让人更加绝望了。
张文澜就是在这一通鬼哭狼嚎中醒来的。
他还听到了时远时近的凄凄唱戏声。
他头脑昏沉,后颈被人击打的痛意也影响着他。他的病没有完全好,身体还是酸软无力,被这些人吵得额上青筋
直颤。
他靠在角落中,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链——
“所以,这到底是哪里呢?”
“这是黄金林,”旁边一个郎君冷声,“女子为怨女,男子为怨子。我们都被关在一个大院中,男女分开。定时有人来送吃的喝的,也定时有人来挑选人头,选怨子怨女去成亲。”
那郎君语气难掩嫉妒:“选去成亲的人,就可以不在这鬼地方待着了!本来该到我了,按顺序我就可以出去了。但是你一进来,他们肯定选你啊……凭什么!”
张文澜抬起眼皮。
他看到一个面色铁青的男子指着自己叽里咕噜说些废话。
细看之下,这男子五官端正,若在外头,必也有小女孩儿欢喜。不过沦落这种地方,气怒怨愤让人面孔扭曲。这个人面色因怨气而狰狞,倒真像一个鬼。
张二眼皮微动:这就是怨子吗?
听他们的意思,这里是把活人变成一个鬼,却是去成亲?怎么这么大材小用呢?
若是他来,他必然搞一件大事……
张文澜撑着墙站起,刷地拉开他面前那重帷帐。一下子,外头金翠辉煌的光影皆如眼中——
雕梁画栋,金光浮玉,纸醉金迷。他们所关之地院中的砖,用翡翠铺就。
此地一片漆黑,像是地下建筑。但四处灯火明耀,宛如白昼。站在窗前,现在那戏曲声抑扬顿挫,婉转间听得更为清晰。
依然是《钱塘怨》那出戏。
张文澜凝望着外面富贵景象,心中戏谑:李元微这个皇帝当的,算什么呢?
汴京重建后修复的皇宫,还没有这一个“黄金林”看起来夺目。
这真有意思。北周皇帝在宫中殚精竭虑省吃俭用,北周治下有如此华贵之地藏在地下,不知皇帝作何感受。
唔,对了,这里用黄金……也犯了忌讳。不过山高皇帝远,皇帝如今忙着和霍丘打仗,只要余杭不闹出大事,汴京是不会管这里的。
张文澜手扣着窗木,思索事情。
一屋子人拉着帷帐躲在黑暗中自怨自艾,如今他们看到院中堂皇明耀的景象,只满心惊恐愤怒。
而再看一眼张文澜,眉目凌寒,金质玉相。一个囚徒,却表现得如上位者一般。
先前那冲着他吼叫嫉妒的男子忍不住自后冲上,想给这个新来的一点教训。
张文澜感到身后风声。
他在宝樱面前没有还手之力,是因为姚宝樱的武功确实很高,他实在打不过。但是普通人……张文澜要回手时,头微微一痛,身子趔趄一下。
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好。
他在一瞬间改了主意。
张牙舞爪的郎君扑上前的时候,张文澜拇指上的玉扳指射出一针,那人噗通到底,瞬间没了声息。
这番变动,让屋中或悲哀或愤怒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去摸那人呼吸:“没、没气了……他杀人了!”
“慌什么,”张文澜淡声,“落到这里的人,真觉得自己有机会逃出去吗?早死晚死都一样,死在谁手里都一样。”
他玩味地看着这一屋子人:“难道你们不是这么想的吗?难道你们不是想给我下马威吗?”
一屋子人:“……”
张文澜是汴京的礼部侍郎,知开封府,兼一连串职务。
无论他在姚宝樱面前如何温顺,他对外都强势非常。无论他在宝樱面前如何遮掩锋芒,他对待职务都绝对理性、高效冰冷。
在这个陌生之地,张文澜头昏脑涨周身无力,只好拉张椅子坐下,看在外人眼中,这人何其傲慢。
傲慢的张文澜撩起眼睛,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锁定他们中最镇定的人:“你来告诉我,这里的事情。”
张文澜轻声:“若是你们听我的,我可以救你们出去;若你们不听我的,我现在便可以先杀光你们,省得你们拖我后腿。”
他微笑:“你们说成了怨子就可以成亲,可以出去。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这个时节来余杭的外地人,三年间,没有一人走出去。自十三年前乐氏一族灭门,到三年前才开始死外地人……这其中必有缘由。”
他的笑,在人看来,和那些戴着鬼面具来挑选怨子的人,也不差什么了。
有人打个哆嗦:“你、你怎会这般清楚?莫非你是官府来救我们的?”
“不好说,”张文澜偏头,“我的立场随时可以变,我更好奇你们的事。你们说隔壁关着女子,是要当怨女的……怨子和怨女,竟然是两个人?”
戏文中总唱怨子怨女,张文澜理解的是一个鬼仙或男或女,没想到却是两人。
鬼怪也要分男女?
古怪之处必有缘由。
怨女啊……
张文澜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隔壁院落。
他抚摸着自己脸,心想自己易容多日,真的被人注意到了。不知把他弄到这里的人,是希望他死在这里,还是借他的手杀别人。
幸好宝樱不在。
她怕极了鬼怪,落难者是他,比她要好很多。
但是他的樱桃又十分正义,必为了找他而涉险。这般一想,张文澜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涩,还涌上一层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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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村镇中,姚宝樱被容暮带去租赁的院落。
深更半夜,一灯相伴,身畔人是熟识人,这让姚宝樱在一日奔波后,松懈下来。
她喝完姜汤,卧在床头恹恹道:“所以说,汤村镇的前身,是乐氏的庄园?乐氏人死没了,仆役们四分五裂。活的人不多,但也有老人留在这里。”
“这里自然要留人,”容暮温声,“这里是最大盐场,晒盐是需要人手的。官府原本是不愿意把活计分给村民的,只是因为官府近些年死了许多人,老人传说这里不干净,怨子怨女索命,官府才雇佣村子的人晒盐。”
容暮将浩瀚如山的一堆册子,堆在案上。
他:“在三年之前,这里不死外地人。三年前开始,才死外地人,但官府同样死人。这是这些年余杭的人口簿。我看不见,只能劳烦师妹了。”
姚宝樱仰望堆积如山的厚厚书册,面如土色:“这、这么多书要查……你怎么弄来的啊?”
他笑而不语。
容暮自然有自己的手段,姚宝樱也不多问了,只是:“……咱们兄妹俩,真是难兄难妹。”
她心酸地打开册子,打起精神查看人名,又目光古怪地偷看容师兄。
据师兄说,鸣呶公主也失踪一整日了。容师兄真是好本事,这就从官府开始调查了。
姚宝樱问:“鸣呶是如何不见的?”
容暮沉默,摇头。
他轻声:“怪我看不见……”
少年公主觉得村中人穷苦,去照看村中人。这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鸣呶再未归来。而容暮甚至不知她是在哪里失踪的。
她必然不小心撞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
容暮手指拨着自己的琴弦。
若照他的心思,他可以杀光这一村子的人,逼问出公主下落。但若如此,天真又尊贵的公主会如何看他?
好在——
姚宝樱道:“师兄放心,我们肯定能救到人的。这个汤村镇有问题,我不知道背后人什么目的,我们先查查看。你别担心鸣呶,米奴会保护殿下的。”
容暮淡淡笑了一下,低头抚摸自己的琴弦。
他和米奴之间是有感应的,他能感应到米奴没有离开这座山,那只能是这座山存在另一个空间了。
他带年少公主行走江湖,总要将她送回去。而今公主生死未卜,纵有米奴陪伴,仍难免让他烦躁。
凉夜烛摇,琴声叮咚,奏曲乱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