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棋局,要远比长青以为得要大。长青以为自己跳出棋局,其实从未有过。
如今……长青不是回来,找他了吗?
长青还带来了玉霜夫人远在云州的问候。
自长青口中,张文澜好像完美模拟得出他娘那种似是而非的带着恶意的笑——
“阿澜,我等着你。”
张文澜面上平静无波,心脏已经不自主地绞作一团,手指也不自控地去掐掌心,来换取自己的沉静。
畏惧、愤怒、迷惘与对母亲的仰望、喜爱、憎恨,竟能混在一起,如蛇结般绞着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喉间沥血。
可棋盘已经摆出,他怎能不入席,怎能任由敌手吞噬他的兵马——
他必须强忍爱与恨,在爱与恨中找到平衡,步步盘算,步步设局。可是,面对玉霜这种疯子,只有这些,够吗?
他若不放开身上的枷锁,若不随之发疯,他真的能胜吗?
万千念头,在张文澜心中如羽毛沾水而走。
而在长青看来,下了马立在树下的张二郎,只是仰头看他,神色莫测。
张文澜的眼睛,眼皮褶薄而卧蚕痕深,眼弧细长而眼尾飞翘,又兼睫毛乌长、瞳色琥珀。可以说漂亮,也可以说,薄情寡义之相。
长青到此时才觉得,其实张文澜与玉霜夫人也不是那么像。
长青被张文澜的侍卫们抓捕,被绳索捆绑、吊在树上。
他们刚经历过一场艰辛战斗,不光等在树下的长松等人受了伤,就是长青衣袍、肩臂、脸颊上,都带了血迹。
恢复“十二夜”中第九夜萧林记忆的长青,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为沉默。
他闷声不吭地与长松等故人打斗,被抓后也无视审讯,只在张文澜到来时,才抬了眼皮。
张文澜:“你选择了霍丘。”
长青:“二郎重塑我的记忆时,没想过这种可能吗?”
张文澜:“那又如何?”
长青本沉静,张文澜此言一出,长青眸中倏地迸发怒色,肌肉绷紧。他的用力挣扎,让捆缚他的兜网绳索收得更紧。
长松等人如临大敌,长青骤然冷笑,冷冷看着下方的张文澜:“二郎,你真喜欢玩弄人心——在你的计划中,我根本不会选择霍丘。我见过了山河破碎,跟着你执行过那么多任务……我一定会选择你,是吗?
“因为长期以来,我身边所有人都是北周人士,我被你植入北周记忆,被你派去执行那些你本身不在意、但你需要去做的任务。我一次次保护北周子民,我看到霍丘侵犯对大周国土的影响……所以我必须选择北周,才对得起自己,是吗?
“难道人的选择,是受记忆影响吗?
“难道你与我之间,半丝真心也不曾有?你怎能在三年中,坐视我走入此局,你一次犹豫也没有?”
张文澜静静看着他。
他的平静,更让暴怒之下的长青,霎时脱力,觉得很没有意思。
长青喉涩。
他的选择……
他在失忆前便没有选霍丘,失忆后离北周更近。
荒唐啊。他以为自己是北周人,真正的北周人却将他视为猎物。
他的人生从一开始便受人算计,前霍丘王派他做内应是算计,张氏兄弟用记忆困住他也是算计……他如今的愤怒不平,在一路南下时,越往南,世间越太平,这何曾不是已经定好的计策吗?
人的选择、性情,靠的是……记忆吗?
只能靠记忆吗?!
长青半晌,短促笑了一声。
他似不想看张文澜,闭上眼,轻声:“如今,我在为玉霜夫人做事。此事已与你的期望不同,你是否已经输了?”
张文澜竟然笑了一下。
面对故人,他说了一句实话:“未到结局,胜负未知。”
可惜长青已然听不出二郎是真是伪。
长青失神间想,以前他为张文澜执行那些计划时,身在局中,便经常分不清二郎的计划一层套着一层,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正如此刻,他也不知张文澜为何能做到如此镇定。
按理来说,张文澜应该非常畏惧玉霜夫人才是。
不过,他也不用想……他只用执行计划便是。
疯子的对决,是张氏那家母子的事。他有哥哥,有云野,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即使是一个千疮百孔、四面漏风的人生。
长青冷静下来,重新睁眼,便恢复了往日的寡木,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
风吹密林,长青缓缓道:“二郎,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长松等人登时:“什么?!不可能!你带来的人手,已经被我们看住了……”
长青不屑搭理他们,只看着张文澜。
张文澜若有所思:“你在拖延时间?”
他何其聪敏,只将事情前后一盘算,便了然了:“你来余杭,至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日。之前我在明面上处理秦观音闹出的事,你武功高强,又躲在暗处,你若不发作,我很难察觉你已经来了这里。
“长松追踪你,说你们已经见过一些江湖人了……你的计划,是通过那些江湖人执行的?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长青淡淡道:“不愧是二郎,我千辛万苦潜伏隐藏,你稍作推测就猜出大框。而我也不必瞒你,我告诉你吧——当你将我困在这里的时候,那些与我接触过的江湖门派的人物,会带着消息去见姚女侠,云女侠,甚至可能是南周皇太子。
“因为,我带
来的消息是——你将‘十二夜’三位大侠刚刚送出了北周,将他们送去了南周。你也要趁机南渡,去南周搅局。
“姚女侠心向你,云女侠和张漠纠缠不清,容大侠被公主殿下收服,秦观音被看押,小十、小十一只是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以此来推,只要你杀了那三位大侠,‘十二夜’已然全部被你掌控。
“你借此掌控整个江湖势力,只在寸息间。如此,那些前来余杭试图杀你的江湖人物们,焉能不急?”
长青望着张文澜,强忍情绪:“姚女侠越包容你,这个局,越有利于你……也让江湖门派,更仇恨你。
“二郎,等着与江湖门派在此决一死战,想来非你所愿。”
长松等人闻言色变,急忙便要请示郎君,去查长青所散发的假情报,是否已经传遍余杭。二郎是否还有可能走出这里……
张文澜未阻止他们离去,但也只出了一部分人。
一队侍卫急匆匆离开密林,张文澜若有所思:“散发假的情报,说我要南渡去南周吗?看来你确实在这里埋伏很久,知道了我对南周的重视……不过这个主意,应该是我娘出的吧。”
他冷淡:“你们猜我将三位大侠早早送去南周,你们却不知我对南周重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不必知道,”长青轻声,“因为,二郎,我还有别的任务要做。我只需知道,你娘十分了解你,她要你身败名裂,无损她的前程。”
张文澜笑出声,眸子冷嘲森寒。
他冷然:“她的前程是什么?事到如今——不要告诉我,她想当女皇!”
长青不答。
而密林中剩下的侍卫们与张文澜,都听到了砰砰破碎声、与骨节的咯咯声。
侍卫们当即挥剑起身,而被吊在树木上方的人,随着身形变化,身上捆绑的绳索一一断裂。挂在树上的兜网摇晃,刀剑劈去时,长青以身作刀,凌然间带着捆缚他的兜网绳索朝刀剑撞去。
第九夜萧林,与第十二夜“子夜刀”同样用刀。他排名在前,武力并不比张漠差多少。
双方交战间,长青挣脱了绳索与兜网,带着一身血跳下高树。他幽寒的眼睛,看向下方的张文澜。
而侍卫们倏然警惕,持刀在前,将二郎护在身后。但是,走了一半人,他们已经没能力杀掉长青了。
再或者,杀了长青也没用。执行任务的棋子,并没有重要到掀翻棋局的地步。
双方对峙,密林间树叶哗哗,宛如风雨滔滔。
侍卫们听到张文澜很轻的声音:“他没打算杀我。”
张文澜面白眸黑:“我娘既然要我身败名裂,便不会让我死在无名树林中。长青自己不会做决定,却是一个执行计划的好手。
“若我所料无差,你此时,应该想去汴京执行下一个任务了……是吗?”
张文澜抬目,轻声:“你真的决定和我娘合作?你确定你现在做的所有事,已经超脱我的计划?你确定我在汴京,没有留下别的后手吗?”
众目睽睽,刀剑相对。
长青判断局势,知道自己无法顶着这么多侍卫,诛杀张文澜。而杀张文澜……他握紧手中拳,明明知晓这人的虚伪,却依然在恨怒涌上时,感到心间迷惘。
长达三年,他与张文澜生死相依,以命护命。
长达三年,张文澜对他仁至义尽,绝不为难。
一个冷情人物的暗地宽容维护,收买人心间让人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而一朝之间敌我相对,长青如何出手?
张文澜见长青脸色苍然,眼神迷乱,却几次手臂颤动,都没有动一步。张文澜心中有数,转身便打算离开此地,去寻姚宝樱。
这些人给出了假情报,让江湖人针对他,是吗?
可以抓紧时间锁住消息,借助云虹和姚宝樱对江湖的影响,暂时控制局面。必要时候,甚至可以逼着秦观音出面……
张文澜脑海中有一万种解决此局的方式,但他转身上马欲走时,他听到身后长青静声:“有两件事,你从来不知道吧。”
长青一字一句:“第一件事是,三年前,玉霜夫人没有在云州大火中被你烧死,而是在之后去了太原城。”
张文澜蓦地回头。
他握着缰绳的手一刹那用力,脸色霎时间没了血色。
长青忍不住自己心头的一腔报复欲,伤怀之下,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也忍不住胸腔中的痛快。
长青说得很慢:“三年前,我在太原城中见过她。三年前,张漠曾想送我去幽州,与你汇合……你书房中的信件,写得很清楚。但你没有去幽州,他和我也没有去。”
哐——
冬日闷雷,在天边炸响。
伴着长青幽静的声音,以及张文澜越来越白的脸色。
张文澜预料到了长青要说什么,他在这种预料中周身战栗、满心生痛,可他还是听了下去——
“太原之战本就没有叛徒!张漠没有背叛,我也没有背叛!
“是你娘,要杀你哥。是你娘,封锁太原城!”
晴天朗朗,烈风如滚,整个树林的绿意包裹着他们。上天的恶意和初冬之日的骤寒一重重自天而下,临渊亦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