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呶若有所思:“宝樱姐,容大哥,我拿到和亲的圣旨了。那圣旨上的字,是小水哥代笔的。印章,确实是我兄长的。正是因为那是一封真正圣旨,未曾造假,我猜、我猜……”
她说不下去。
容暮叹一声。
容暮:“官家被囚,汴京朝乱,文公当政,意图篡位。”
短短几个字,鸣呶呆若木鸡,却抱紧小猫,一言未发。
姚宝樱:“别怕,我们会保护你。他们急于除掉你,是因他们想铲平与官家有血缘的人。他们害怕你。”
鸣呶:“……可我会连累你们。”
姚宝樱笑:“说什么呢?我们不一直想和你哥哥建立良好的足以互相信任的关系吗?我们若是能救一位公主,这可是大功劳。若是你日后平安,官家还不得封我们个王侯高官当当啊?”
鸣呶刚想笑,便听容暮轻声:“右后侧有人。殿下,别出声,站到我身后。”
众人凛然。
琴师的听觉,他们是从不怀疑的。
姚宝樱撑刀抵地,看向自己身后——
这是一个诛杀他们的陷阱。
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仍要来救鸣呶。
李氏不能失权,鸣呶不能遇害。她不容许这个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国家,重新回到三年前的混乱。
此时此刻,阿澜公子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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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尹是得到朝廷的公示,用李鸣呶引出那些暗地里的江湖人。
这个公主和江湖人关系匪浅,他们要用这些江湖人,引出姚宝樱;要通过姚宝樱,来解决张文澜这个大麻烦。
毕竟当张文澜绕开汴京、直向云州的时候,文公第一时间看出:张文澜不在乎李氏的存亡,只想打赢和霍丘的这场战争。
若是勤王兵马并不是真的想勤王,而只是借助这个名头来调取兵权,那文公便失去了威胁张文澜的筹码。
文如故有一瞬觉得哗然可笑:李元微如此信任张氏兄弟,甚至要压下张氏兄弟的身世疑异。但张二郎得到兵权,根本不想救李元微!
那么,能让张文澜停下的弱点,会是
什么呢?
长青告诉文公,那个软肋是姚宝樱。
这才有了苏州的一系列计划。
而苏州一系列计划执行的时候,身在长安的张文澜,见到了单枪匹马来挑衅的长青。
众兵马本可以杀掉长青,但张文澜却见了长青。
他从长青这里,得知了苏州城此时会发生的事,得知鸣呶的陷阱,江湖人的出动。
长青淡淡:“玉霜夫人与文公联手,又有我通风报信。北周皇帝被文公关押,生死难料。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姚女侠恰恰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事。苏州发生的事,是阳谋。
“阳谋,最适合对付她那样的人了——明知危险,依然赴约。
“能救她的人,只有你。你撤兵后退,放弃攻打云州,放弃建功立业施展野望的唯一一次机会,转头去苏州救你的心上人。
“不知道她在你这里,是否足以让你放弃即将成功的布局,放弃有可能登上皇位的机会?”
皇位。
堂屋中等候的几个节度使一下子紧张,万没想到这个长青大侠,张口便是狂妄发言。
虽然他们跟着张二郎,确实……不臣……别有心思……但是……
凤翔节度使,常冠最先肃然拱手:“在下有军务要事,先行告退。”
不等屋中人挽留,他大步离席。
凤翔节度使一走,堂屋中其他军官也反应了过来,各自寻找理由离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候,堂屋中人便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了长青与张文澜。
张文澜着纻丝儒士衫,灰色兔绒袍,腰系长坠玉。绣着兰草的长袖垂到地面,金光熠熠,长青注意到,张文澜袖摆擦过的玉佩纹饰,似乎是……一只灯笼。
玉佩这种雕纹并不常见。长青记得二郎以前没有这枚玉佩。
青年郎君真色淡容,却如木偶般,端坐于沙盘图后,任由阳光簌簌照在金沙上。
比起一月之前当面吐血的二郎,此时的二郎颜色更加苍冷,神色更加木然。
以长青对张文澜的了解,张文澜私下里,是不爱做什么表情的。二郎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喜,皆因欲望、需求而动。
当他一丝表情也没有的时候,倒不是说他心性多么稳定,而是他虚弱到了极致。
他没有力气做多余的表情了。
此刻,张文澜听着长青说那些事,也通过自己的手段,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情报,佐证长青没有说谎。然而从始至终,张文澜都只是安静地看着沙盘发呆。
长青警告:“你若不去苏州救人,姚女侠就会危险。”
张文澜依然不作声。
长青顺着他的目光,见沙盘上插满旗帜的地名,一处写的是“云州”,另一处是“汴京”。如今,右下角凸起的沙土小丘上,再多了一个“苏州”。
张文澜漠然:“文公封锁了北周大部分官道,我赶不到。”
长青很耐心:“如果文公开放官道呢?”
张文澜:“我身体不好。”
长青:“可文公是为了诱你离开,你若不去,公主和姚女侠都会出事。”
张文澜重复:“我撑不住,你们的算盘要落空了。”
长青:“你连最后一步都撑不住了?”
长青手指“苏州”那枚旗帜。
张文澜的眸心晃了晃。
长青便确定,那果然是张文澜的执念。
二郎欺骗他的时候,不是没有感情吗?可为何二郎的感情,又纯粹到了这个地步?
朝政动乱,以兵取胜。
这个年代,谁有兵马,谁成为胜者,都可以拿到最高的皇座。何况文公谋逆在前,张文澜有理有据,先礼后兵,天下苦战争久矣,百姓们都会支持张文澜。
文公并没有意识到张文澜想要“皇位”,但长青一直知道张文澜想要皇位。
江山与美人的难题,从来都不好选。
张二布置多年。
北周庞大的情报网,私下交好的朝政要员,张家家主身份带来的权势与兵力,皇帝李元微的信任,号令百官的“君子剑”,借勤王名义得到的军官效力……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长青逼迫他停下来。
连长青都心生一种报复爽意:“二郎,我在逼你放弃野心。”
张文澜的瞳眸中,浮起一层湿淋淋的水光与红血丝。他坐在大殿中,像孤烟萦绕,透白无比。
刺激爽意升腾,长青刚觉得满意,心又渐渐空了。
短兵相见,万般情绪如洪泄闸。
长青强忍:“我威胁你,正如你威胁我。你是斗不过我与你娘联手的。”
“倘若我斗不过你们,”张文澜终于舍得偏头,闪着血丝的眼眸看着长青,“你单枪匹马,甩开文公,千里迢迢来告知我苏州有可能发生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文澜看着他:“你知道我在北周布下了多少情报网,自然也知道晚几日,我会知晓那边的消息。如果晚几日,我遭遇的两难之境会更艰险。你应该喜闻乐见才是。”
张文澜:“你巴巴地跑来,总不要告诉我,你恨我恨到犯蠢的地步,只是来炫耀。”
长青紧绷的神色,渐渐转幽。
长青轻声:“你不要告诉我,你预料到我会找你。”
张文澜看着他不语。
看,他就是这副运筹帷幄、油盐不进的死人样。
长青一把揪住张文澜的衣领。
他揪住时,骤然发现二郎身子瘦薄至极,肋骨分明,青筋血丝历历在目,白得人眼晃。这自然不是因为张文澜的天人之姿,只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他又吐血了?
长青心中惊怒,更因这人的多智近妖而生起狼狈感。
长青脑中混乱地想了许多事:“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地步才够?
“人性、人心……岂能一直算计?你还意识不到你被你娘害了一生吗?!你连我此时的到来都算计到了,却能算计得到姚宝樱和公主殿下会危险吗?如果你失去所有的朋友、爱人,得到皇位又如何?
“文公失道寡助,北周效忠李氏,你出兵当然会得到天下藩镇与百姓的支持……但你算来算去,算得清楚自己的结局吗?!”
所以,他是因算计,才害死张漠,毁了自己和宝樱么?
张文澜妖冶的眼珠子,终于抬起来。
张文澜看着长青发怒的样子很久:“倘若我确实猜得到你会来找我,你会因为我了解你,而更为愤怒吗?”
长青揪他衣领的手一松。
怒火与凄然共生的时候,长青掉头就走,想当自己今日没有来过。
他转身之时,一阵风穿过走廊,卷起帷纱,身后咳嗽声很低。
长青僵硬而立,挪不开步伐,他听到咳嗽声艰难止住、张文澜缥缈若游魂的声音:“苏州的事,威胁不到任何人。鸣呶死了也没关系。她也许救不了别人,但自保的本事总是足够的。”
长青心中巨石起起伏伏,压得他声音沙哑:“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张文澜不理会他。
张二郎专心地盯着沙盘,浑然枉顾的本事一向可以:“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付出所有。倘若她要代鸣呶去死,赵舜会拦着吧,容暮、云虹……亲朋们都会帮她吧?只要我坚持不管苏州,输的人是我娘。”
长青终于回了头:“看来二郎的意思,是管苏州去死。你只要大局在你。”
张文澜仍看着沙盘:“我不要大局在我。”
长青霎时失声。
他好一会儿才觉得可笑:“二郎莫不是在暗示我,即使你知道自己不该管苏州,你给自己找了无数借口,但你依然会为了一个女子,撤兵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