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暮霎时以为自己的偷窥被察觉,面红耳赤之下,有些结巴:“通、通的。”
容暮思忖道:“宫中年宴,鼓瑟吹笙,朱弦三叹。可惜我的琴弦断
了,只能虚弹,为殿下奏曲一章,贺殿下新年得畅。殿下可愿听?”
虚弹?
是弹空气吗?
是考验她的音律识别能力吗?
鸣呶不禁坐正,颇有些回到多年前,她在云州张家读书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她没有什么本事学得比张文澜好。然而张家人只会夸她,绝不会说张文澜一句好。
时至今日,她离开张家多年,竟还要经历那种压力极大的考察吗?
鸣呶正襟危坐,矜持颔首:“容大哥,你弹吧。不过我还想问一句,如果我没听出来,你会惩罚我吗?”
容暮愣住,忽然仰头笑出声。
他喃喃:“惩罚。”
鸣呶呆愣看他,他笑声放大,在静夜中震得树杈积雪飞落。
“我竟惩罚一国公主吗?”雪漫上他的眼睛、颊畔,他失焦的眼睛,竟有一瞬浮起亮光。
鸣呶从未见过他这样外放的情绪,愣神间因自己的出丑而面红耳赤,却见容暮渐渐收了笑,低头“俯视”她。
他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木碗,取过竖在一旁的长琴,将手悬于琴上。青年坐姿如竹,袍衫飞扬间,他手指微曲,在空荡荡的位置上拨动。
没有声音、也不存在的琴弦在青年指尖跳动,他指法醇熟拨动飒然,弹琴之势宛如惊鸿飞雪——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六情逸豫心无违,清酒浆炙奈乐何!
二十时,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浆炙奈乐何!”
这是前朝遗曲《百年歌》,男女春日踏歌,从一十岁一直唱到百岁,青春放歌,祈岁百年。
何其畅快!
夜风呼啸而过,枝头雪稀稀疏疏洒落,远近兵士们鼾声起伏。茫茫浩雪宛如鸣呶的梦境,青年琴师与少年公主并肩坐于山洞口,共朝山河烂烂,观那天地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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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鸣呶等一行人在收取姚宝樱信件后,不再等候她,而是与山下兵士们周旋,下山回京。
同一时间,十里外的山神庙中,姚宝樱悠悠转醒。
她醒来便察觉自己一身清洁,从里到外,她的衣服都被换了个干净。她低头时,既嗅到新衣上的花香气,也察觉自己右肩膀已经被人上过药,重新包扎了一番。
姚宝樱慢慢回神,想到了昨日自己是如何与某人和好,又是如何被某人放倒的。
她暗骂一声:她衣物被换得这么干净,岂不是说明他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而且他出远门,居然带着女子衣物……他心地不纯,昭然若揭!
姚宝樱别扭地拢住自己的襟口,悄悄往里瞥一眼。她没发现异常,故作无事地起身从狐裘上爬起,这才发现那绸衣所作的屏风挂在面前,水墨画作绚丽无比地映在她眼前。
庙殿中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的气息。
姚宝樱心里本能一突,但她安慰自己:昨夜已经说好了的,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
姚宝樱的忐忑,在掀开绸衣屏风后,看到狐裘另一边所铺的褥子上干干净净、只余一封书信,跌到了极致。
留书!
姚宝樱手指发抖,感觉被包扎的肩头上的伤,都要被气得出血了。然而她身体过于健康,想吐血也吐不出来。
姚女侠寒着脸去拆那封信:我倒要看看,你又耍什么花招对付我。
打开信纸,密密麻麻的字跃然而来。
姚宝樱讥诮地想,他出门在外还带那么多笔墨纸砚,真是带对了。他给她写信,写这么多字,他确信她看得懂吗?
姚宝樱一扫之下,微微发怔,她竟然看得懂——
“樱桃莫急,展信便是。
昨夜重逢,夜间谈心,寥寥数语,铭心刻骨。你宽慰我许久,又诉伤怀,言往后余生与我同渡,求我心事通畅,与你同心。我闻言心痛如绞,说撕心裂肺亦不为过。凡事当面难以出口,我默然良久,书信一封。
此信内容,言之草草,随意闲聊,不求因果。我为此沉溺二十余年而不得开解,本想旧事束之高阁,然昨夜之后,你理应知晓我为何人,我与父母如何纠葛。
此信只写二事,你耐心观之。
一则,我幼时体弱非比寻常孩童。昏睡间,我曾见兄弟下毒。娘亲教我揣测他人性情,借力打力,挑拨离间诸多手段……方得脱困。世人视我娘亲为疯魔妖鬼,言娘亲教我诡道,荼毒我一生。然我自幼伴娘身侧,视她之不易,为我之罪。娘亲教我养我,我若不学诸多盘算,只能天诛地灭。
二则,七岁有余,娘亲骗我出府,实则将我弃之荒野,待雨水淹没吞之。爹救我于山中土坑,背我回府。我理应感恩爹救我一命,然我伏于爹背,闻到爹身上的腥臭味。那是我与娘亲在山林中遭遇一兽,恶兽被击杀后所留腥气。腥气伴我一路,午夜梦回,我往往猜忌:七岁离家之时,爹是否一直随我身后?爹是否欲借娘亲之手,杀我后快?
兄弟之毒,母亲之恨,父亲之杀,皆化为幻象魑鬼,日日腐蚀我心。我心养毒蛇,草木皆兵,年年岁岁,不能忘之。
如此泛滥陈词,外人议论不足道,我亦不言,只在十余日前,长青与我促膝,再谈太原往事,我陡然忆之。
你与长青前后而至,推心置腹,与我数度劝慰。我回顾七岁雨夜之事、幼年喂毒之事,方知我心病之深。
我此一生,多病缠身,疑心生杀;杀意一起,万般不顾,乃至疯癫。疑病伴我,已然如同血肉手足。纵此病于世人如山洪海啸,纵我百般自渡自省,亦不能割舍。
我熟知人性,却不信人心。我多敏多思,却困于爱欲。
近日你我分离两地,难得重逢。昨夜于画屏后,见你一颦一笑如昔,我宛如新生。我既心间窃喜,更生万般羞愧。夜间谈事诸多,我始终未言同行,如此顾虑而已。
言此二事,非博同情,亦非胁迫。唯虑此去云州,凶多吉少。我年长于你,当为你考量。
我常将你我之情,视为死生不顾,之死靡它,想你以我心来待我。然昨夜你依于我怀,喁喁私语何其可亲,我深觉爱欲之苦,恰如恶鬼食月,亦是我此生罪孽。此罪如枷锁,思来想去,皆不如生死为重,开怀为重。
我已不愿如何索求你爱,只求你此生长乐至百年。
倘若樱桃掩信之时,知我为何人,明我心病积重难返,却亦愿与我同行,我于山隘口相候。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龙启三年冬腊月,微水留书。”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抱着信纸的少女坐在狐裘间发抖战栗,她起身绕过铺满画作的屏风,茫然仰望这座蒙着尘土的神庙。
雪光照在庙外,微微白光透窗,漏风的窗子呼呼作响,缺了脑袋的山神像高高在上。
神佛悲悯吗?她和张文澜在风雪中重逢于山神庙,冥冥中有天意吗?
这一次次分别又重逢织就的情缘,会拯救阿澜公子于水火中吗?
姚宝樱之前没有信过神佛,可是这一次,她抱着信纸,慢慢地挪过去,跪于蒲团,双手叠于额心——
“山神在上,信女自幼卷入国仇家恨,却幸得善心人照拂,一十九年,养得一身无忧。信女于此发愿,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倘若我的幸灾,与阿澜公子共生,信女愿此生供灯于大人,为大人重塑金身。”
“山神在上,庇佑阿澜。信女叩首三千求神眷——”
“山神在上,莫舍阿澜。信女叩首三千求神眷——”
山风呼啸而过,庙门被吹开。一年走到了头,三十六陂春水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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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风雪已歇。整片天地白雾寥寥,宛如云端仙境。
张文澜牵着马,安静地站在山隘口,抬头望着天边日光。
日光昏昏,不璀璨,不耀眼,灰濛濛的,与雪光交相辉映。但不明郎的日光,亦是他等待许久的日光。
风雪吹起他的白袍,他因腿疼而避退风口,挨着山壁。他时而思量着如今天下局势,时而思量昨夜自己与姚宝樱的重逢。
天越来越亮,他的心越来越空廖。
张文澜开始后悔自己选了个不好的位置。他再这么等下去,也许姚宝樱还没来,他的腿疼发作,会让他根本走不了路。可他就是一动不动地等在这里,就是只顾看着天边出神——
日头缓缓升高。
心间蛊虫越跳越热。
马蹄声自后而来,哒哒声清越。山风洌冽,飞雪扑面。
张文澜回头,见山峦远远近近,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女侠御马,勒着缰绳徘徊寻路。
峡谷上方日光照入,风雾散开。二人看到彼此时,都静了一下,生出一种恍如隔世感。这种心酸转瞬即逝,姚宝樱很快朝他挥手,跳下马背。
潮湿少女香哗啦涌来,叮叮咣咣,他被她撞得向后贴靠在山壁,闷闷哼了一声。姚宝樱的手臂已经抬起,抱住了他脖颈。
张文澜失神一下,准确地摸到她微肿的额头:“怎么弄的?”
怀里的小娘子笑嘻嘻,满不在乎地说自己在雪里跌了一跤。
“雪里摔一跤?”张文澜重复,“太有意思了,展开说说。”
张文澜的冷笑还没完,她又扑来,故作吃惊:“你说话还是一向讨人厌——我很忙的,哪有功夫跟你讲故事?那件画满了画的衣服,你不要了的裘衣,还有你写给我的情书……我都要拿着一起走。”
张文澜脸颊微热,手仍在摸她的额头,微微蹙眉。
他却不耽误与她拌嘴:“我从未写过什么情书。”
姚宝樱弯眸。
姚宝樱明亮的眼睛仰望他,娇婉的声音在风雪中飞扬:“自然、自然,阿澜公子若当真要写情书,必然不是这种风格……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害得人家还讨厌了你一把!”
张文澜:“你讨厌我什么?”
姚宝樱软软撒娇:“我早上醒来,以为你真的走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多花招?你的花招让人一惊一乍,不知道怎么办。”
张文澜垂眸,雪粒沾在他睫上。
姚宝樱仰脸:“如果我不来,你怎么办?”
张文澜:“一直等下去……若是冻死在雪里,你总会心软的。何况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姚宝樱:“呸,你能有什么把握?”
他的面孔上,浮起了一丝笑,低声:“你喜欢我,不是吗?”
阴阳怪气的张二郎很容易见到,露出真挚笑容的阿澜公子实在少见。
少见的,让宝樱眼前再次发热。
但是莫哭,莫哭,这可不是掉眼泪的时候。
姚宝樱被张文澜抱在怀中,露出笑容——一个从昨日到现在,她第一次露出来的笑容。
她贴着他颊:“阿澜公子,为防夜长梦多,我们这便上路吧?不过有言在先,你不能弑母……交给我来杀,你只用耍你的阴谋诡计就好了。我真的不能让你背上弑母之罪。”
“你那雪里摔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