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棘盆被四方百姓相围,斥责滥骂声砸向高善慈。远处圣女府被火包裹,姚宝樱:“熄灭火烛!把火把都灭了!”
四方人慌慌乱乱不知发生何事,但面朝他们怒吼的黑脸少年郎君目欲喷火,声音极厉。人难免有顺于强者之心,再加上百戏团中许多人就是张文澜安排好的死士,众人纷纷大喝,四面八方的火把开始乱糟糟地灭了。
如星火点烁。
趁着这个功夫,云野将高善慈拽到自己身后,让她免于被那些激动的、想爬车的百姓们包围。
高善慈有些怔忡,整个人此时状态极差。既有她先前与侍女们争斗的疲惫感,也有没料到大家这样恨她的迷惘感。她如木偶般被云野拽去,云野则目色一凝,遥遥看到城楼上狼烟烧起。
狼烟!
敌袭!
近处,婉转诡谲的歌声不停,空气中的硫磺气息若有若无,姚宝樱爬上马车。四位侍女方才被她杀了一位,还剩下三位。她从三位中挑了一位看着最冷静的侍女,将手横在了人的脖颈上。
姚宝樱心头有一重焦躁烦闷感,她必须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圣女府的楼阁为何被火烧了。她哑着声:“圣女到底在城中安排了些什么?这么多人都会死于她的安排,你们于心何忍?”
她威胁:“倘若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听到几个侍女的冷笑声。
被她揪住的侍女幽幽道:“少侠不必试探我等。我等效忠于圣女大人,若办事得力,事成后,尚能跟着圣女扶云直上。倘若我等今夜屈服于尔等,坏了圣女的大计,本就会性命不保。你此时杀不杀我们,又有何妨?”
姚宝樱大脑轰一下,眼见这几个侍女的眼神,分明和玉霜一样疯狂。
她知道再试探不出来,一掌劈晕此女,扭头转向云野。
她目光一凝,看到城西方向城墙头徐徐燃起的狼烟——莫不是长青要成事了?!
姚宝樱:“云郎君……”
云野淡声:“我与郎君素昧平生,亦对圣女的计划一无所知。若要救人,问我只是徒徒耽误时间。”
话语一落,他高声:“撤离此地,奔城西——”
言罢,云野在姚宝樱错愕的目光中、百姓们的困惑推搡中,拖着高善慈从马车中跳了下去。他一剑劈开一片空地,带着高善慈横穿人流,掠入黑暗中。
火光明灭,人群喧哗:“他把那个高家女带走了!”
“高家女该死!”
不醒事的人群中好些人愤恨追上去,恨不得生啃高善慈血肉。而后方姚宝樱虽惊愕,却一时间管不上云野要做的事。她现在只怕圣女府失火,这里火把太多,会随之失火。
她挤入百戏团中众人间,与大伙说到一些人分散开百姓,一些人去城中排查隐患。
她将起先那个侍女摔出来的玉瓶放到鼻下,嗅了一下,面色便难看非常:“这不是平时用的‘圣水’,这水有问题,带些清香……我要试试。”
人群乱哄哄,一边叫嚷着“捉拿高氏女”,一边嚷着“为什么不演出了”“我们要见圣女”“为什么要熄火”。
只有歌女歌声不住,姚宝樱看得心烦,抬头盯着上方鼓楼架子旁的火把,将手中的玉瓶朝火把上砸去——
“轰——”
无数人被轰鸣炸生所惊,姚宝樱高喝:“伏倒——”
这一下,高处鼓楼在那“圣水”作用下炸开,烟雾滚滚,四面墙塌了三面,稀稀拉拉的瓦砾朝下砸来。一大片的火星子轰轰烈烈朝下方落来,聚在一起的人群中被震得东摇西晃,好些人被火苗烧到衣服,惊慌大叫。
人群彻底乱了,人们也终于害怕了。
他们终于晓得期间厉害的时候,他们听到黑面少年郎的高声——
“那是麻油!遇火则烛火高燃,火势加猛!想活命的,听我们的指令散开,不要乱跑,不要踩踏!”
姚宝樱拔身跃上高处,就站在墙上朝他们指挥。
人们本就有从众心理,缺乏主心骨。有姚宝樱几嗓子大喊,又有鼓楼上熊熊燃烧的火辅助,百戏团的人终于能命令这些百姓,安全散开。姚宝樱在高处大喊几声,为他们指明离开方向。她为了让人听清自己的声音,难免用上内力。而一用上内力,时间久了,伪作的少年音便哑了,属于她自己的女子音便现出原型。
只是如今乱哄哄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只有那被围在中间的马车中东摇西晃的两个侍女注意到了,惊讶之后,冷笑数声,却没办法。
而立于高处的姚宝樱一边指挥,一边努力眼观八方。在这个时候,她借助地势和高处鼓楼燃烧的火光映照,冷不丁看到离此地三条街的一间茅屋旁,有穿着黑衣的人鬼鬼祟祟溜过去,手中举着火把左右探查。
姚宝樱凛然。
那不是云野所带领的卫士们——那些卫士们在方才就被云野叫走,去城西了。
那也不是将将才疏散的逃离百姓——寻常百姓还没有逃到这么远的地方,甚至在她明确要熄火后,还举着火把。
她几乎是刹那间确定:那很有可能就是玉霜在城中安排作乱的人!
姚宝樱高声:“诸位,我去去就来!”
玉霜当真是一个狡猾又多疑的人。
她用高善慈,却不信高善慈,所以把高善慈丢出来,故意安排人在人群中指认“高家女”,引出百戏团中这一乱。再加上几位侍女手中的玉瓶中圣水已经被换成了“麻油”,只要浇下去,很大可能街巷中来围观《百年歌》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全要死于此地。
她又用云野维持城中秩序,但她同样不信云野。譬如,云野在出事时和姚宝樱一样迷茫,他既不知道高善慈身在马车中,又不知道玉霜在城中四方安排作乱的人手出自他部。姚宝樱猜,云野可能没撒谎,他确实不知道城中布置的是什么。
真可悲啊,云郎君。
姚宝樱在街墙间飞窜,顺着她看到的方向去追那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手中的火把眼见要扔下去了,她心中大急,先是拔下束发簪子,以簪子做武器,丢向那人。
那人扔火把的手被簪子扎到,一抖之下向后摔在地上。他意识到什么,不再等候,火把再丢。
一丛树枝朝他甩来!
真多疑啊,玉霜夫人。
姚宝樱身量在飞奔中改变,骨架咯咯作响中,属于她自己的骨肉在变化,将身体重新换回她自己更熟悉的那副样子。她暗想多亏她与张文澜打交道打得多,她知道这种疑心重的人会埋一个又一个的坑等着自己,她有经验的。
只是她的阿澜公子此时此刻……
停,不能多想。
“砰——”
姚宝樱终于到了近前,砸到了想丢火把、却一直被人破坏的人。
这人抬头,惊骇地看到扑到自己面前的人,乌发散乱不合礼,衣衫宽大不合体,明明是一个女孩子,却把脸涂得这样黑。然而这少女眼睛何其大而森冷,一掌之下,举着火把的人倒地。
姚宝樱扑向行迹可疑的人,并不是要浇灭对方手中的火把,而是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弄清楚这里藏着什么。
所以她解决了这个人,自己判断四方没有人过来,她谨慎地灭了火把,进去茅屋。当她把茅屋掘地三尺,满手泥污之下,她在看到整整齐齐的火药时,茅屋炸开,姚宝樱匍匐在地躲避火药的时候,终于弄明白了:“是炸药……”
城中有炸药。
这个年头的炸药,威力不算特别大,却也不容小觑。
姚宝樱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便要找自己人手,排查四方炸药。她心中大崩又大松,满脑子皆是:只要知道是炸药就好了,只要挖出来解决了就好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方位,但是他们有人,他们还有满城百姓,这座存在了千百年的古城,并非属于玉霜的,而是属于满城百姓的。
她要回去找百姓们,找大家一起来挖……
然后、然后……她要回圣女府,她要找阿澜公子。
姚宝樱神识紧绷,抬头间,看到远方圣女府的楼阁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
她到此时终于明白
,燃烧的圣女府,就是张文澜给她传出的示警。只有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才会用这种壮烈的方式。毕竟他答应过她,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发疯发狂……
她为此心碎如绞。
可她真的无法立刻赶去……再坚持一下……大家都再坚持一下!
与此同时,云野带着高善慈在城巷间奔跑。
高善慈怔忡地看着抓着她手的青年。
汗水、呼吸,流窜于二人相握的手之间。
身后追着她喊“高家女”该死的百姓们渐渐迷失了方向,追不上他们。而高善慈心中的困惑不减一丝:云野……在救她?
二人上一次见面,都是很久前,他在玉霜夫人的府邸与她遥遥对了一眼。
他知晓她的底细,她也知晓他的。他们早就成了一对陌路人,他今夜竟然救她?看她死于其中,他不应该更畅快吗?
恍惚中,高善慈想到四年前,云州城破、她与兄长逃亡的那一段路。
有时候,敌人追来,兄长不在身边,云野也曾突然现身,拉着她一起跑。
此刻,风声鹤唳,人声遥遥,天边狼烟滚滚,街头暗火寥寥。高善慈意识迷离间,膝盖一软,噗通跪地。
云野回头看她。
她是大家闺秀,她跑不动了。而且后方追她的百姓也没再追来了,她跪在巷子里,茫然地抬头看他。
美人鬓发散乱,乌睫染灰,眼中光华粼粼。
云野撇开目光,猛地将她从地上拖起,抱在怀中。他朝四方扫一眼,一脚踹开一间民舍。
他也不管民舍中有没有人,民舍中的主人一家是如何惶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们。他垂目看高善慈,手放在她脸颊上一息。
云野淡漠:“今夜城中生乱,你不想死的话,先在这里躲着。有人围城偷袭,我要去处理此事。”
围城!
高善慈心间一紧。
她一瞬间想到了姚宝樱和自己说过的北周兵马偷袭的计划。玉霜夫人有计划,张二郎也是有的。谁赢谁输,只看今夜。
但是在此时前,高善慈从未想过此事与云野的关系。
云野要走时,高善慈拽住了他的手。
高善慈:“……你要不要留下来?”
云野目光在一刹那变化。
那种警惕、审视、森冷,流窜于二人的对视间:“……你知道今夜他们的行动,是不是?”
高善慈一言不发,只是仰望着他。
云野盯她片刻,目光又软了下去,无意义地叹一声:“小慈啊……”
他苦涩一笑:“我是霍丘的大于越,我为霍丘王效力。有人攻城,是敌非友。我手下上万将士,守于云州……我必须去。”
他推开高善慈的手,审度地看眼这家民户中瑟瑟发抖的一家人。他在杀不杀他们之间犹豫一下,高善慈默默挡在他与这家人之间,他顿一顿,扯嘴笑了一声,转身推门。
站在门外,云野低声:“等我解决此事,再来找你,我们要谈一谈。”
关上门,他听到门后高善慈很轻的:“……我等你。我们必须谈一谈。”
谈敌友。
谈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