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熊熊火光与兵马箭镞下奔波,高善慈蹲在一道墙下,用稻草盖住一人的尸身。她要离开时,忽而听到了天上银瓶乍破般的声音,她忍不住扭头看那道墙。
隔着一头墙,云野安静地坐着。
他听到墙的另一头,有人急声:“高二娘子,这边!”
他听到了高善慈轻微的声音:“来了。”
高善慈最后望了那堵墙一眼,带着遗留的疑惑与莫名其妙的心间失落,迎向了更需要自己的地方。
遥遥的,皓月相照,一墙之隔,他们都能听到天地间那些歌女还在唱曲:
“……指景玩日虑安危,感念平生泪交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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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时,盈数已登肌内单,四支百节还相患……”
夜四鼓,幽州城下,霍丘王的兵马围住新来的骑马青年,想击杀这位自称是“北周皇帝”的男子。城墙上守城的将士们着急不已,秦观音伏在墙头,目光忽然微凝。
千钧一发之际,霍丘王的枪向前挥去后,寒夜中,一段白绸凌空飞来。
一道清朗男声笑道:“这便是今日的霍丘王吗?”
马背上的李元微忍住心脏剧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
数马横入战场,有青年勒马而停,眉心朱砂如血。
另有白绸横于马上,翩然身形入局,霍丘王手中武器被卷。那女子昂然而立,返回马背,是一位世间少见的佳人。
佳人如玉,眉目清渺。
更有两位女子同样跃马,转瞬间,就到了李元微身前。
城墙上,秦观音猛地高声:“开城门!我们的帮手到了!”
守城将军满脸疲色,艰难:“秦女侠,即使是官家亲至,我等……”
“不,”秦观音回头,眸光幽亮,闪着诡谲的光,“是云虹、哑姑、乐巫……她们来了!那男子、男子……是张清溪……张清溪竟然活着吗?”
张漠竟然活着吗?!
这个问题,被千万兵马围住的李元微也想问。
他几乎以为是毒素行遍全身,自己产生幻觉。
但勒马的青年豪气冲天,冲对面疑心满满的霍丘大军朗声道:“数年前,‘十二夜’于太原城杀霍丘王,为北周赢来一局。今日,‘十二夜’再出山,我等的目标……”
他大笑:“当是阁下的首级——”
话语落,他身前的三名女子跃马而起,腾身而起,纵向年轻的霍丘王。
霍丘王瞳孔急缩,骤然想起当年太原城的惨战。那一战,霍丘输了!他亲眼见到父王的头颅是怎么被人砍下的。
霍丘王脖颈发凉:“围住他们!保护本王——”
同一时间,幽州城门开,城中残留军队向此间攻来。霍丘一时间露出的破绽,便是北周反击的希望。
李元微趁此势,也挥刀向前。而他跃马间,见那方才还嚣张的张漠狼狈无比地勒马躲到自己后方,趔趄之姿,甚至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李元微吃惊,张漠朝他一笑。
张漠:“好兄弟,掩护一把啊。我赶来救你,是狐假虎威,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们……”
他努努嘴,指的是前方跃马长行的云虹。身边有卫士砍来,张漠大惊失色,更是往李元微身后躲。
张漠:“阿大,救命啊……我现在可没有武功——”
李元微:“……闭嘴。”
“……目若浊镜口垂涎,呼吸嚬蹙反侧难。”
夜五鼓,霍丘王带残兵退往太行山。太行山间,金菩萨等人翘首以待,由霍丘人自己挖好的炸药,经由玉霜夫人的隐瞒,正在亡命途中等待他们。
《百年歌》唱尽百年,青春风华,唱到尾段,汴京的街巷间,全都堆满了死尸。
鸣呶在江湖人、兵马的拥护下,在天亮时,走向文如故。身边朝臣如潮水般退去,只有文如故呆立原地,血迹溅上他发白的鬓角。
皎月掩空,红日当升,照着满地血污。
宣德楼前,文公惨然,看着鸣呶眼如汤汤春水,意识
到公主不是自己眼里的乡下孩子。
她幼时在云州张氏学堂读书,少时成为公主。她既经过流民之苦,也从江湖中走过,亲自平定叛乱。她是前所未有、从没出现过的那类公主。
而今、而今——
“嗖——”
长箭破晓,射向文如故。
“……茵褥滋味不复安!”
《百年歌》歌尽百年,宛如湖水涨落漫漫。
青春年华随水而走,日月星辰于天际旋转。天蒙蒙亮时,水流带着姚宝樱和张文澜,经由圣女府湖泊下的暗门通道,到了城外郊区。
这是一方土坑。
姚宝樱吃力地带着张文澜爬出土坑,让他靠着她肩臂,共同瘫坐在山头。
遥遥的,她看到远处山下云州城中还在燃烧的火焰,看到了那座圣女府再次被毁。濛濛的,她摸到张文澜腰腹间的血。
他在晨风微光中贴着她,与她一同看着远方燃烧的大火。
山风很凉,姚宝樱握着他的手,他也来握她。
姚宝樱小声:“这里……就是你幼年时,你娘想害死你的土坑吗?”
他低低“嗯”了一声。
姚宝樱露出艰难的笑,抱住他,抚摸他面孔:“阿澜公子,你的疑心病,最终救了我们。”
是啊——
他的疑心病。
在他七岁差点被害死之后,他就开始挖那个通道。他不想被爹娘发现,他要偷偷摸摸进行。他一日日长大,他总是去城外的土坑中,坐在其中望天望月,不知人生有何意义。
人生的意义要到很多年后才会开始。
日月轮回,七岁时涨水的潮水退了又起。张文澜和姚宝樱顺着水流逃出大火弥漫的圣女府,他们再次得救。
张文澜浅声:“樱桃,救了我的,是你。”
——一次又一次,不惜己身,全心全意。解救他的心病,解救他的躯体,解救他的魂魄。
他们依偎相携,共看日出。
姚宝樱忽然狡黠道:“有一句话,昨夜听你那么问,我一直留着没答。”
张文澜:“我知道。”
姚宝樱:“啊?”
张文澜低声:“你爱天地万象——”
【爱天地万象,爱日月星辰,爱草木青青,爱万物复苏。
也爱阿澜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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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后一段高潮终于写完了!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发一百红包庆祝一下嘿
然后宝子们,就差一章收尾就完结了!就是说明天就完结啦!
第169章 爱河浪起自伤残8
此生噩梦消散。
回去汴京的路上,姚宝樱和张文澜双双病倒。
张二郎的脆弱体质不必多言,且他又被匕首刺伤、在火里水里滚了一夜,能活着,已然是心性强大的昭示。姚宝樱则也生了场重病。这场重病,耗尽了她的精气神,是她记忆以来病得最重的一次。
她每日都在做噩梦,醒来勉强喝口药,倒下去后又是天上掉刀子、地上喷火浆的噩梦。
她在梦中,家破人亡,背负国恨家仇。
她忘不掉父母死在火海中,忘不掉表哥一家被做成人彘,更忘不掉乐氏一门七十二口性命,皆悬于朝堂一言之堂的荒谬感。
她誓要杀尽朝廷狗官,为家复仇。
她忍辱负重,四处流浪,终于杀到了汴京城。她先要杀的,便是一位新上任没多久的知开封府。
长夜铁马撞檐,姚杀手出门杀人。
她被朝廷兵马包围,杀得兴起时,那将杀的朝廷狗官出现了。
梦里的狗官长身凝立廊下,赫赫官威,眉目冷寒,却有一双春水般的狐狸眼。
被人围攻的姚杀手大骂狗官狡猾,设局让自己跳。那狗官被她骂半天,慢慢踱到她面前。
紫袖曳地,他俯身时,白玉革带束着薄腰,勒住一段青竹微曲的痕迹,难免看得人眼发直:“你与本官相好一场,本官便放你一次,如何?”
姚杀手岂会屈于淫威?但她可以暂时骗他,待他走神,她就杀他。
姚杀手点头时,见这狗官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长眉潋滟飞斜,琥珀色眼瞳闪动,淅淅沥沥间,宛如下了一场春雨。
糟糕,他没有失神,反而是她失神。
他在她失神的时候,骤然揪住她衣领。
柔软的唇瓣相贴,姚杀手先是大惊,再是茫然:为何、为何这这般苦?亲吻,不应该是很甜很香的吗……
啊,她为何会觉得很甜很香?!
姚宝樱刹那惊魂,睁开眼,发现自己嘴巴确实在被人亲。
日光葳蕤照入纱帐,俯身亲她的青年眉目凌厉而妖气森森,垂目间又因眼尾微红而生出三分柔情与春意。当的是既威严,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