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侍卫们:“……”
众人表情好怪。
连一直旁观游离的长青目光都挪回来,看向三族叔:……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们看向二郎,却见浩荡雨雾下,二郎一动不动。
姚宝樱频频看他,朝他使眼色。
他却侧过脸,不接姚宝樱的目光。他跪得笔直,脊骨苍青,他脾气硬起来,真的不好惹。他目光轻慢地落在天地浩雨间,像是执拗地生着一场气,执拗地要受一场罚,借此证明些什么。
雨水在睫上眨落,宝樱愣住。她因为他这样,也生起了气——他有病!
三族叔着急:“还不快!”
他深知自己压下张文澜的机会并不多,见那几个侍卫不动,便喝自己身后的侍卫动手。他的人手自然摩拳擦掌,朝跪在雨地中的青年奔去。
手中棍棒,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但是棍棒抬起,却压不下去——
暴雨冲刷下,他们看到张二夫人挡在二郎身前,手朝上按住那木棍。她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武袍湿漉漉贴着纤薄身子,眼睛却如冰石,带着一腔恼怒,一腔倔强。
雨如落星,星入银池。水花蔓延照着四方灯火,宛如金鱼游走。
侍卫们惊异,廊下躲雨的侍女们噤声。
滚滚春雷在天,少女声音在寒夜密雨中清脆又凌厉:“谁也不许动我夫君。你们要罚,我一力承担,和我夫君全然无关。”
三族叔:“夫妻本一体,你错即他错。”
姚宝樱朗声:“夫妻本一体,罚我即罚他!我来领罚!”
哗然水声中,张文澜沉默,又缓缓地抬起眼,透过烟雾水汽,看向那护在他身前的少女——
她夜会张漠。
她怎么还敢保护他。
三族叔涨红脸,再下命令时声嘶力竭。张二郎忤逆他也罢,凭什么一个高家二娘子,就敢将他不放在眼中?
三族叔:“她既然要替二郎,就让她替——”
围观的侍女侍卫们都觉得不太妥,有心想拦。但距离使然,他们拦不住,此地又没有比三族叔说话更有声势的人。那高家小娘子仰着脸,压根不知退,也实在不懂事。
三族叔的手下迫不及待挥棒。
到这个时候,张文澜都盯着姚宝樱,在恍神。
直到一声“砰”,棍棒磕在姚宝樱肩上。木棍劲凶,她肩头一颤,被打得趔趄一下,跪了下去。雨水砸入张文澜的眼睛,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眼中血丝倏地如朱砂疯溢,朝整个眼眶扩去。
长青等人一下子肃了脸。
姚宝樱虚跪在地,浑身被雨浇得落汤鸡一般。雷电在半空中交替,她仰着脸,唇色发白:“再来——”
不长眼的棍棒当然要继续。
然而这一次棍棒没有落下时,雨中响起青年冷冽森寒的声音:“长青——”
侍卫们早就在等这声命令,当下入场。动手的大部分人被阻拦,有人趁乱捡着棍棒,还想讨好三族叔,要再打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那木棍。
姚宝樱跪坐在地,怔愣间趁机向上瞥一眼,她清晰地看到那只手苍然修长,骨节微屈间手背青筋绷直。那手虎口处朱砂痣鲜妍,只是没戴平时的玉戒指。
张文澜:“放肆。”
他语气仍是幽静的,连点力度都未加,但大约鉴于平日风度,被拦的手下一时生怯。
三族叔:“二郎你做什么?!”
姚宝樱看到青竹色的衣摆从自己身旁擦过,张文澜走到自己身前,站在了自己前面。
张文澜:“族叔家的伯言,一个月前往幽州走了一趟。幽州如今是北周和霍丘相争的兵家之地,伯言一个文士,跑那里做什么?是为私事,还是公务?若是私事,怎么我不知。若是公务,怎么我也不知?”
三族叔倏然色变。
连跪坐在地的姚宝樱,都听出了张文澜这句话的自负——若是私事,张二郎如今几乎把控了整个家族,家族之事怎么不请教他;若是公务,张二郎自认为自己有一手遮天的本事,汴京上下事都绕不过他。
如此狂妄,可也是事实。
三族叔:“我们在说高二娘子夜闯之事,你顾左右而言他是何意?”
“随意聊聊而已,”张文澜十分平和、文静,声音如玉石撞于海滩沙地上,清中带哑,却在雨中清晰无比,“高二娘子不是自辩了吗,没有夜闯,只是我夫妻夜间散步,惊扰了众人了。如此小事,三叔大张旗鼓,本就可笑。我给三叔面子,去祠堂而已,只要三叔消气就好。三叔看起来,却是要给我们夫妻二人难堪。”
三族叔愤怒无比。
尤其是他的手下被那些侍卫们拦住。
许多人去请更多的人过来,但三族叔并无把握。
尤其是……张文澜方才说他儿子之事,戳中他心中的秘密,让他慌乱。
他让伯言去幽州,自然是查张二郎的旧事。
张二郎以前长在云州,云州被霍丘占后,故园仆从皆死。但前者时候,有人打听到,有仆从流落到了幽州。三族叔难忍张家庶务被张二郎把持,要儿子去幽州搜些证据,或编些证据,好证明张二是野种,和张大绝非亲兄弟……
但伯言此时尚未来信,张二为何如此明显地说出伯言的踪迹?
伯言是遭了不幸,落入张二手中,还是张二一直在监视他们?
有这一重考虑,三族叔脸色青青白白,不敢训得太凶。
三族叔道:“你看她这身衣物!分明是贼。”
张文澜面不改色:“我与娘子新婚,夜间情趣,何必和三叔告白?”
三族叔:“你目无尊卑。”
张文澜:“我未曾让侍卫们堵住三叔院子,便已是敬重长辈。明日我便会开堂,请家中长辈们议事,向三叔赔罪,辩说今夜之事。今夜,我也会与娘子一道去祠堂,三叔且消消气。”
他说的这样有理。
可他越是礼貌,越显得嚣张。
三族叔见周围没有人敢上前,半身冰凉,觉得这个二郎实在可怕。
他苦苦挣扎,强声:“你小小年纪,溺于情爱,无谓朝政。若今夜高二娘子当真在张家找出什么东西,日后交给高家,张家的政敌们在朝堂上抨击我等,你如何说?”
姚宝樱:“三叔,我真的没有偷哇。这么多侍卫呢,你也不要太高看我呀。”
“溺于情爱……”张文澜被惹笑,他与地上的姚宝樱对视一眼,慢声,“她的事,我作保。若她有害于张家,来日我自然谢罪,自逐出府。”
姚宝樱怔住,仰头看着张文澜。
自逐出府?
她知道他来汴京的来时路有多苦,他竟说自逐出府……他如何能为她作保?他如何就确定她不会妨碍张家?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这个人……
张文澜移开目光,不看她了,目光落回三族叔身上:“如此,我可以带娘子去跪祠堂了吧?”
三族叔无话可说,张文澜弯身将姚宝樱拉起来。
他的手指碰触她手腕时,冰得她哆嗦一下。她抬头看他,看他目光氤氲,面颊烧红,并不看她。而他也不撑伞,就这样抓着她,堂而皇之地离开。
侍卫们一一退后,侍女们纷纷避开,看着二郎夫妻淋着雨,从他们身边走过。
灯笼光打在水洼间,姚宝樱被张文澜拽着,看众人纷纷避让,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天
地浩大,只我二人相依相护”的感觉。
她趔趄间回头,看到身后三族叔铁青的脸,长青等人平静的脸。
姚宝樱努力朝长青使眼色:拿把伞啊。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长青大哥有没有看懂她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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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长青没有看懂她的眼色。
姚宝樱被张文澜抓着手,淋着雨到了张家祠堂。
因为假新娘的身份使然,新婚后张文澜便找了借口,并没有让姚宝樱进张家祠堂祭拜。所以,今夜这后半夜,是姚宝樱第一次来张家祠堂。
比起高家的小祠堂来说,这里大而空旷。姚宝樱仰头观望密密麻麻的牌位,听到身后殿门关闭的声音。她听到张文澜朝她走来的脚步声,当即回身。
今夜之事她很抱歉,她打算先赔个笑脸,礼多人不怪。
她打算认真跪祠堂的——张二郎身体不好,就不用跪了。她可以把他那份一起跪了。
至于怎么一起跪,可以再商量。
但姚宝樱扬起的笑脸还没完全展开,她就被张文澜抓住肩,朝后推。
她懵懵然被他推后,撞在后方的墙头才停下。而张文澜手指朝旁边一撇,扯在她衣领上,就将她衣物往下扯。
姚宝樱大慌:“你干什么?”
姚宝樱:“我、我们不是来跪祠堂吗?”
青年低语如梦魇:“鬼和你跪祠堂。”
坏家伙,不要提那个字!
她就知道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他骗三族叔,他现在还脱纯洁少女的衣服……他他他……流氓!
她涨红脸,手忙脚乱去推他,却不知是太急还是太慢,她竟然没推开。她心头大乱,急急凶道:“你再这样我动手了,不要仗着自己生病,就以为我不会出手。张文澜我告诉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肩颈处一凉,衣服被扯下去,她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姚宝樱靠墙僵站,她的呼吸平静,目光直直望着虚空,抵在他胸前推拒的手松松搭着。她发了一会儿呆,才用一种不想面对的心情去面对——张文澜低着头,呼吸灼热凌乱,垂着的目光,果然是在看她的肩膀。
她的肩膀一片红。
那是之前高家二娘子那个情郎打的。那人武功很高,让宝樱吃了内劲。当时还不显,但事后即使上了药,这一片肌肤,仍一日日红起来了。
这也是宝樱在张家休养、暂时不想和任何人动武的原因。
宝樱想到,方才她挨三族叔的人手那一棍子,从张文澜的方向看,他应该看到了那棍子落在她肩头。
他是唯一知道她肩头旧伤未愈的那个人。
他原本都打算去跪祠堂了。
他是看到那棍子,才突然起来,和三族叔杠起来的……和三族叔杠起来的张二郎,好威风好嚣张,但宝樱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善后事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