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个小孩儿,再是一群萝卜头,再是头发乱糟糟的大人们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哟,这不是姚女侠嘛。”
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小娘子,但这个小娘子之前财大气粗地撒钱,谁不知道?
小娘子消失了几天,他们还以为小娘子被官府抓了。毕竟汴京城,很忌讳江湖人的存在。如今看来,姚女侠没被抓,估计是被什么事耽误了。
姚宝樱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几位大哥,帮我点儿小忙呗。”
她哄走那一群围过来的小孩子,小孩子见她今日没带糖,有点儿失落地离开。姚宝樱心里一酸,却镇定下来,转头和那几个围上来的乞丐走到角落里,嘀嘀咕咕说些话。
他们眼神便意味深长了:“去闹高府啊……高府虽是寒门,可寒门也不是平民啊。那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姚宝樱一本正经:“不是让你们白干活。你们帮我一把,我回头拿钱给你们。”
他们道:“你若是走了,我们去哪里找你?姚女侠的底细,我们可谁也不知道。”
姚宝樱凑到他们眼皮下,她仍是笑的,眼底神色却凌厉如剑,骇得人绷起身子:“先前无缘无故收了我那么多钱财,让你们办点儿小事,就这样推三阻四?你们不愿意,自然多的是人愿意。这汴京城的乞丐有多少,你们真以为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吓唬他们:“多少人躲在鬼市里,不就是借着鬼市坊主不在,小打小闹的事,大伙儿都睁只眼闭只眼吗?你们那点儿破事,有没有被官府盯上,你们心里有数吗?大家做个交易,我说不白让你们忙活,必然说话算数——事成之后咱们到鬼市分账,看看我会不会赖你们。”
他们目光渐渐惊疑,神色严肃起来。
知道鬼市,其实正常。汴京大部分人都知道鬼市。
知道鬼市有坊主,也正常。若是在鬼市混迹时间久了,总会听说过坊主的存在。
但这位姚女侠知道坊主不在!
她如何知道?
她来汴京才没几日,是跟官府有旧,从官府那里知道的,还是……
众人探寻的目光望过去,姚宝樱在心里扮个鬼脸:她当然知道。毕竟容师兄容暮,就是汴京鬼市的坊主啊。
时间过去三年了。
生死轮替,良莠换代。但再深的伤疤也应该揭开,“十二夜”该回归江湖。
容师兄也该回归汴京了。
她来到汴京,便是要让这一切重新……
姚宝樱思考间,余光看到一个细薄的佝偻影子背着一筐白菜,吭吭哧哧地沿着土路往外走。
她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天,想起那是谁了:她去高家探查前,在街巷中撒钱的时候,看到一富商欺辱一“卖身葬父”的少妇。
而她眼前看到的背影,正是那个少妇。
姚宝樱绷起了下巴,眼睛轻轻眨一下。
她被乞丐们的唤声拉回去:“好吧,姚女侠,我们信你一回。你既然肯给钱,咱们就当是给你干活了。不过去高府前闹,总得有个底细。万一弟兄们被官府抓了,你能捞我们一把吗?”
“不会的,”姚宝樱甜甜道,又眼珠飘移,朝他们拍胸脯保证,“我在官府上头有人。”
他们心里有了底,觉得姚宝樱知道鬼市的内情,估计是她那个“上头有人”告诉她的。
这就好,这就好。
汴京官府对他们这些人打压得厉害,有人罩着,他们就不怕了。
姚宝樱则心虚,一边陪他们笑,一边在心里道:张大人,这是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我只能借一借你的官威了。
我上头是你。
你上头是你大兄。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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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入高家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解释自己先来、夫人随后这件事。但高善声见到那夜的女贼没有和张文澜一起来,虽然脸色不快,却也并不意外。
高善声只是深深看张文澜一眼:张二郎为何一直维护一个女贼?
张二郎到底想不想娶他妹妹?
若说张二郎不喜这门婚事,可张二郎积极地帮他找妹妹。若说张二郎喜欢这门婚事,可休书在新婚夜就送到了高家。
这到底算怎么个意思?
高善声一边迎张文澜入府,一边心神不属。
他自然心神不属,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书房中,丢了一份重要名单。那名单是各位大人签署同意议和的画押原稿。当初定下盟约时,他负责记录,偷偷掉包原稿,只为了自己有可以威胁背后大人物的把柄。
但这份名单丢了!
是……成亲那日吗?
眼下那名单到底在哪里?
那名单一旦公开,会在朝堂上掀起大波,高善声的官路也到头了。
可眼下那名单却没有公开……
高善声看一眼张文澜:会是张二郎着人取走的吗?
妹妹嫁人那夜的事,如今想来,事事蹊跷。他得找回名单。
张文澜打断高善声的思考:“高大郎,你妹妹近日,可有消息吗?”
高善声便脸色苍白,朝张文澜露出一个惨笑的表情。
他低声:“我与小慈相依为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得先要小慈回来。求二郎助我。”
张文澜挑眉,目中波动。
在高善声和张文澜商谈要务时,高家府宅门前被一群乞丐堵住要饭,实在晦气。这些乞丐的数量很多,侍卫们一哄就散,不哄再来,难看得很。
高家不能让别人看热闹,府中便出了很多侍卫,去巷子里赶人。
而趁府中人手松动时,姚宝樱观察好情况,翻身跳墙进了高家,去寻找高善声的书房。
她给乞丐们的任务是,隔几天就来骚扰一次高家。骚扰的次数多了,高家侍卫们疲累了,她这边的人会趁侍卫放松警惕的时候,把张文澜要她放去书房的信函放过去。
反正不能在今日放,高善声会怀疑张文澜。
乞丐们只负责闹事,自然也不知道,姚宝樱打的主意里的“我的人放信函”,这个“我的人”是谁,还不好说。
可以是姚宝樱,也可以是长青,还可以……
姚宝樱在高善声的书房外月洞门口徘徊,手中捏着那封信,还在拿不定主意。她忽然听到角落里有“喵喵”几声,叫得又轻又急。她歪头往灌木前一蹲,视野一矮,看到人了。
不远处廊角,有少年就躲在灌木后做着小厮打扮,拿着帕子在擦柱子。但少年眉清目秀气质清透,和寻常的小厮一看就不一样。
看到姚宝樱,少年露出笑容,眼若琉璃。
姚宝樱高兴起来,小声朝他打招呼:“阿舜!”
过一会儿,两个好久不见的臭皮匠便蹲到了一处花坛的角落里说悄悄话。
据赵舜说,自她被张文澜抢走,赵舜也尝试进张家找她。但是张家门槛太高,不收不知底细的仆从,而赵舜连武功都不好。赵舜就只好到高家混个小厮当当,数着日子等新嫁娘回门。
没想到原本三日的回门,一拖就是十日。
如今重逢,赵舜见她活泼如旧,身上也没有添新伤,连面颊都白净如雪,衣衫料子如此昂贵。他便知道自己宝樱姐,在张家日子过得很舒坦了。
呵,也是。
谁不爱宝樱姐呢?
赵舜:“我本来就是在这里守着等你的,现在你来了,咱们就赶紧逃吧。”
姚宝樱:“……”
赵舜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眼巴巴:“你武功高,应该你出主意,怎么逃吧?”
姚宝樱板起脸:“逃什么逃,我们有正事办的。我们不本来就在查高善声吗?你也在高家这么久,就没有查出点儿东西吗?”
“我当然查出点儿东西了呀,”赵舜坐在地上,托着腮,转头笑吟吟看她,意有所指,“但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
姚宝樱不解。
他突然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在被她打之前,少年笑着退回去,靠着身后的廊柱,眼眸被日光照得迤逦模糊。
赵舜喃声:“宝樱姐,你脸上肉多了。他养你养得你很舒服吗?”
姚宝樱沉下脸。
赵舜眼睛眨一下。他实在太懂她,于是,他仍是眼中带笑,却转了话题:“我查到啊,高家很有意思。
“高善声跟汴京所有人说,他们家以前种田,是农耕世家,他靠读书赚的功名,承蒙官家向天下召人才贤士,他才有机会进汴京当官。但是我在高家查了很久,发现不是这样的。
“高善声啊,可是刺史之子。全天下才有几个刺史?刺史乃一州最高长官,他既是刺史之子,怎么不肯说啊?”
姚宝樱好奇眨眼。
赵舜声调拉长:“因为他是云州刺史之子。而云州如今被霍丘所占,算是霍丘国土了。作为叛徒之子,无论他出身如何,他都不能承认了。”
姚宝樱大脑轰地一下静了。
她对天下局势知道得不算那么清楚。
但云州实在太有名了。被霍丘占领的国土,天下有几人不知?
更何况,提起云州,她便会想起一个人。
张文澜。
她知道张文澜就是云州人士。
她也知道张文澜家破人亡。云州张氏是旁系,关中张氏是本家。张文澜离开云州投靠关中,才成为如今的张二郎。
怎么回事。
张文澜要杀高善声,并不仅仅是他口中的“朋党相争”吗?
她这个旧情郎,到底藏了多少心事?
赵舜:“宝樱姐?”
姚宝樱突然道:“我觉得他像莲花。”
赵舜敏锐:“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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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和赵舜蹲在墙角嘀咕的时候,张文澜正在高家大堂中喝茶,手指一点一点地敲着桌子。他不耐烦地听高善声诉苦,说至今没找到妹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