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据理力争:“主意是他出的,我们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他们道:“可是跑动的人是你,找我们说主意的人是你,带我们逃出来的人也是你。你武功这样好,后面的路,我们也得仰仗你。那个小郎君算什么?”
“姚女侠,放弃他吧。如果因为他,我们被抓走,大家都会死。”
“难道你要为了救他一个,害死我们这么多人吗?”
张文澜靠在挡风的大石后,听着他们的争执。人之常情,随弃随用在这个时代十分常见。
如果不是需要兵乱对付节度使,如果不是姚宝樱每日望着那些人唉声叹气,他也不会出主意让姚宝樱带这些人逃跑的。所以,如果他们丢下他,他死都会爬回河东镇,找到节度使,告诉节度使如何抓捕这些人,杀死这些人。
张文澜抿着唇,闭上眼,在寒风中捂上耳朵。
他不想听那些争执了。
他已决定杀掉他们了。
……天亮时,少年被滴到唇上的露水凉到,睁开眼,便看到姚宝樱放大的面孔。
她俯下身喂他水喝,很是哀愁:“张二哥,你体温好像更高了。我们真的需要赶紧找个地方,让你好好歇歇了。”
十九岁的张二失神。
他目光迷离模糊,面颊被烧得绯红,绯色下,又透着一段苍白。姚宝樱跪坐他身边,将他护在蒲草芦苇后。芦苇飘花,白茫茫若雪,宝樱摸他额头判断他体温时,偷偷摸摸地夹带私货,指尖小小碰触他的脸颊……
张文澜一把握住她的手。
飞舞的芦花落在二人腕上,麻得人鼻端发痒。
她看起来有点慌,以为自己的觊觎美色被人发现。
但张文澜握着她的手腕,问她的却是:“那些救下的人呢?”
姚宝樱眼珠一转,叹口气道:“他们可能觉得我是女子,你是病人,我们都是累赘吧。天亮时我就发现他们抛下我们,逃跑了。张二哥,我们只好继续相依为命了。”
张文澜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他心想,骗子。
他轻声:“他们如果被抓到了,会供出我们的。”
姚宝樱:“怎么会呢?我们被丢在后面,必然是我们先被抓到啊。”
张文澜:“因为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比他们走得更快。”
姚宝樱一下子静了,又一下子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已经烧得神色昏昏,却在她的凝视下,赧然一笑:“这几日挖地道时,我和当地人聊过。我把路背了下来……”
他目光闪烁,睫毛飞颤:“并不是我不早说,而是我生病了,有些忘了……”
“天啊,”姚宝樱压根不计较他的隐瞒,扑过来就抱住他,柔软的呼吸清甜无比。她贴着他脸颊,少年脸上温度更热了,耳朵嗡嗡。只见她忽然低头,捧住他的脸,到底厚脸皮地蹭了他一下,笑弯着眼睛,“张二哥,你真是太聪明了。”
她开心:“我原本觉得我们走到汴京会很难,但现在有你的好脑子,再加上我的武力,我觉得我们……不可战胜!”
她搀扶着他起身,殷勤地要去找路。但他好像忽然注意到男女之别,性子拧起来,不要她扶。
他不知是烧晕了,还是只是在孔雀开屏。
红日一点点跃至中天,二人走在漫天芦花中,苇草淹没他们。
袍袖被风鼓起来时,二郎已经烧得像块炭了,难免走路飘飘然,像醉态。他乌发披散,双颊染霞,脊背宽阔而腰肢细窄,眉目风流而神态安然。
他走在漫空芦花中,衣飞人飘,吟着姚宝樱完全听不懂的诗:
“名都多妖女,
京洛出少年。
宝剑值千金,
被服丽且鲜。”
这一刻站在地平线边的少年郎,似鬼似妖,非鬼非妖。
他陡一回头,正看到芦花沾上她睫毛。芦花后,少女一双尾弧圆润的眼睛瞠大,清亮至
极,宛如星子湖。星子湖中好像只映着他一个,只有他一个。
宝樱支吾:“我听不懂你在念什么。”
他妖异的脸上便浮了笑,眼睫慢吞吞地扬起,狭长的眼眸总是荡着一腔狡黠。他语气轻若烟雾,飘飘摇摇:“那你就去查呀。”
——去了解我,认识我,步入我的陷阱啊。
宝樱感觉自己在被诱拐,好奇怪:“我们整个山,都没有你这样、这样……”
她形容不出来,他则站在飞舞的芦花中,待她走近。衣袖摩擦间,难免碰触到她的手指。
相依为命的时候,肢体接触并非稀少。但没有一刻,这么牵动他的心魂。
他看着她,突然哑声:“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呢?”
她很不解他的问题:“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汴京吗?难道你打算赖掉我的佣金?不可以哦,张二哥。我这个人很难对付的……你若是赖账,我一定天南海北地追杀你。”
少年张文澜低着头,悄然翘唇。
他又转过脸,凝视她的脸颊。
在此之前,他眼中的姚宝樱,不过白净些,能打些,是个女的。
此时开始,他觉得她清丽灵动,即使不是世间绝色女子,也容易让旁人觊觎。
原来他和世间庸俗的看客一样,并不只有狼心狗肺,他也会对救命之恩铭记心间。
只要——
张文澜静声:“你永远不抛弃我吗?”
姚宝樱:“奇怪,我为什么要抛弃你?”
张文澜:“即使到了汴京,也不抛弃我吗?”
姚宝樱:“到了汴京,我们的约定不就结束了吗?”
张文澜:“那便永远不要到汴京好了。”
她被他吓一跳,侧过脸来看他是不是烧得神志不清了。
她看到他在低笑,少年低笑的神采静美,她实在有些喜欢看。
因为这份好色,她与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婉,满是耐心:“必然要到汴京啊,不然我们一路吃的苦,不就白吃了吗?”
张文澜轻轻哂一下。
他缓声:“你说得对。”
黎明下,他站在山间,衣摆飞扬发丝拂面,身骨如抽条春柳般快速舒展,几分秀色被眉眼间的凌厉所夺。
面上少年气一点点消失,青年张二的鼻梁挺拔唇瓣嫣红,身上粗服化为绯红公服。他秀拔如鹤,直脚硬幞头上的乌翅如尺,他站在芦花飞尽后的山垭口,回头一寸寸丈量凡尘一切。
天亮时,一半光从天上照下;一半暗牵引着他,将他藏在芦苇后。
这个身着官服的张文澜,回头静看自己的年少岁月,朝那个身后的少女伸出手——“那就爱上我,永不抛弃我。”
第42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3
你若爱山,我便做巍峨峻山。
你若好水,我亦有水的风采。
你若觉得张漠千好万好,我舍掉张文澜的皮色骨肉,躲入张漠的魂魄后,亦无不可。
怕就怕在,你爱山又好水,赏月却捞日,博爱亦薄情。
你上一刻与我玩闹,下一刻弃我去寻张漠;你在张漠面前失神,但相依逃亡时你又为别的人别的事抛下了张漠。
姚宝樱……这样的话,你让我怎么办?
我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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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张文澜睁开了眼。
长睫覆眼睑,一片葳蕤的扇形阴影下,他与姚宝樱俯下来的漆黑眼珠子对上。
他看到这双眼睛的同时,发现她衣衫微乱,而自己的大腿又疼得抽搐。
下雨了。
或者天阴了。
不然腿不至于这么疼,撕心裂肺一样,让他一睁开眼,便肌肉绷直,冷气一个劲窜去骨缝里。
然后,他怔怔然,才意识到自己适才做了一场混沌的梦。梦醒了,面前的女孩儿不再是十五岁的姚宝樱,而是十八岁的姚宝樱。
大约他昏睡期间,她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他很久。
他一睁开眼,她眼中便浮起喜色,嘴甜得很:“你终于醒了啊,太好了。”
张文澜面无波澜:那我是因为什么而昏睡的呢?
他又盯着她的眉眼,嘲弄地想:你现在又抛下大郎,来顾我了吗?被你抛下的人,你就忘记了吗?
姚宝樱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又要病了,不觉叹口气:“张大人呀张大人,你这碰个风吹草动就必倒的身子骨,让我怎么说你比较好?看,你不又得麻烦我了。”
张文澜心想:那又怎样,死不了人。
张漠都快病死了,我这算什么?
何况……我现在腿更疼,疼得我恨不得再次晕过去。但我又不想晕……我看到你这张脸,满腔怨恨涌上心头,真想……杀了你啊。
若是杀了你,我便不用受这份苦,诸事便变得简单很多。
张文澜垂下眼睑。
姚宝樱观察他。
她从街头的打斗中带走他,不知此时的张家情形有没有稳定下来,所以她也不敢带他回张家。暂时,他就先跟着她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