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二人走过了长阶,姚宝樱便松开搀扶他手臂的动作,做出要去前方探查路的样子,几步就走远。
张文澜太了解她那逃避的姿势。
他心头更怒,一下子拽住她手腕,把她拖回来:“三言两语就想打发我?你就这么不关心我大兄?!”
姚宝樱瞠大眼眸。
他气得眼睛红了,将她按在墙头,肩膀为此微微发抖,
一双眼睛湿润幽亮,那忍耐好久的恨意,又要溢出来了。
他是想在她面前装弱,以色相诱。
可看她如此油盐不进,他实在气不过——张文澜低声:“我大兄消失这么久,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眼神迷离:“你不是说他待你不错,他为人很好吗,你都不关心他的去向?”
一重烛火光落入姚宝樱眼中,姚宝樱仰望着张文澜,这时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怔忡:她和张二郎好像,一直在鸡同鸭讲。
他好像确实……一直没懂她在说什么。
好笑的是,她也没懂他在说什么。
张文澜拥着她,下巴青白一片:“倘若你是为了我而抛下他,他若死了,我得想法子帮你遮掩。”
姚宝樱神色古怪:“怎么就能,死了呢?”
“怎么就不能?”他反问,“你抛下他不管!他如今已不能动武,病入膏肓,你抛下他离开,不就是害他去死?”
他低头,摆出一副与她密谋的模样。
他低声与她说话,垂下的眉眼,呼吸间的香气都化作魅惑,如野狐狸的尾巴般,一荡一荡的,缠住了姚宝樱。
姚宝樱低着眼睛。
她一点点明白他在说什么后,心间便被他撩得发痒,脸颊又生出热意。都怪他压着她,非要摆出惑人的姿态。
他难道不知道,她轻轻一推就能推开他?
难道他指望那药酒生效,她此时爱上他?
唔,姚女侠会用毕生功力,抵挡那不知真假的药酒效力的。
姚宝樱慢吞吞说:“那你要我如何呢?我若不抛下大伯,你就可能死在街上。我若救你,大伯就可能有危险。你让我怎么选?”
张文澜脱口而出:“我要你两厢亏欠!”
姚宝樱:“鬼才两厢亏欠!”
少女睁大眼睛,怒视他。
她恨不得拍死他,张文澜也不枉多让:“你本就既欠着我大兄,又欠着我。”
宝樱:“我欠你什么?”
张文澜:“情债。”
狗屎的情债。哪来的情债?
姚宝樱冷笑出声:“张大人,你病糊涂了吧?我是卖给你们张家了吗,是必须帮你们兄弟二人吗?我留在张家,是为了养伤。你收留我,是别有目的。倘若因为刺客追杀你们,我救援不济,你就觉得我亏欠你们……你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是你的吗?”
张文澜:“为什么不可以?旁人都得你庇护,为什么我不行?”
姚宝樱推开他便走。
他果然拦不住她,但他不肯甘心,抓住她衣袖不放,趔趄又来抱她。她见他步子一跛,差点要摔了,心中一惊,不禁低头看他的腿……这么一停,她就重新被他拉住了。
张文澜呼吸急促:“你因为救百姓抛下我大兄,我大兄死了,你就安心吗?
“你为了这个人那个事,抛下我,难道非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会掉两滴眼泪?或者,是不是连这两滴眼泪都没有?你对我、对我……”
他浑浑噩噩,面颊时红时白。
许是腿疼影响了他,许是那药酒幻象中无情的姚宝樱让他害怕,许是她此时的态度让他惶恐,在这样的甬道间,他好像忘掉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应该掌控全局的高官,他只会抓住她的手质问她为什么抛弃他。
三年前为什么不要他?
现在为什么又抛弃张漠?
她到底要谁?!
他这副骇然模样,在姚宝樱眼中,便是这个人神志不清。装疯卖傻的张二郎,站在墙角火把边,他抬手就不自觉地去碰那火把……他想干什么?!
哪能让他真碰到火?
姚宝樱大喝一声:“张文澜,你看看这里到底是哪里?!”
她骤然扑去,按住他手臂,将他拖拽开,不让他碰墙上的火把。
他被摔在墙上,后背火辣辣。他保持着唇角涣散的笑意,用那种茫然又幽怨的眼神看她,泠泠无措,怨气渐渐凝聚……
话本中的魑魅不过如此。
姚宝樱扣住他:“这里就是地窖!就是你大兄本来要带我去的地方!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来找你大兄的……我并不是没有良心,并没有抛弃大伯。大伯当日要下地窖,我认为他有本事自保,才放心离开。眼下他不见了,我也很着急,我也打算找他的!”
她盯着张文澜,不错过张文澜一丝神色。
他这个人,心机深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她盯着他眼睑颤动的频率,来判断他此时是否紧张。
……也判断,她到底能不能同时见到二郎和大郎。
张文澜愣住。
他眼睫低垂,憋出一句虚弱的:“……当真?”
姚宝樱:“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啊?我又不是你。”
“我没好处的话也不会骗你,”他古里古怪地来这么一句,眼神飘开一会儿,又挪回。他目中生出一些温情与赧然,但他又十分不确信,他低声问,“倘若我大兄真的因被你抛弃,而死了呢?”
姚宝樱真被他无语死了。
堂堂宰相,离开她,一丁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的话,张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的?
靠脸吗?
但是看他低垂着眼,又悄然撩目望来。他的神色静下去,轻轻扯一下她的衣袖,眼波如水,勾勾搭搭……
姚宝樱咳嗽一声,往旁边挪一步,硬邦邦道:“倘若你大兄因我的失误而死,我就把这条命赔给他,为他追杀凶手,然后和他一起死,好不好?”
“不好,”张文澜道,“你是我夫人,我不会让给他。”
姚宝樱:“假的。”
他唇角浅笑一下,并不在此问题上与她多多纠缠。
她只要说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便十分满足了。
张文澜餍足了,眉目间生出舒色,便想到自己方才到底耐不住性子和她争吵,她必然很讨厌张二郎了。他便讨好地看她,想了想,又去摸自己怀抱。
出来的匆忙,他准备得不全。
腰间只有那壶酒。
张文澜便问:“你还渴吗?”
眼见他又要摘那药酒给她,姚宝樱被吓到,连忙跑开。
张文澜的声音从后追上她,在空旷的地窖中清清凉凉,如蛇信出没,然而竟然没吓到姚宝樱:“樱桃,你等等我,我跟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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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板着脸,心想,必然是那药酒的什么爱不爱的作用,才让她对张文澜心软。
也必然是那药酒的爱不爱的作用,让张文澜在争吵之后伏低做小,一直偷看她脸色,语气轻柔地说些好听的话哄她。
他还惯会装,一会儿走不动,一会儿头晕,要她停下来等一等。而她一停下来,他就开始靠过来,要与她挨着。他是没有碰触她的肌肤一下,但隔着衣袖,他的黏腻真让人害怕。
所以,除了脸热几分,心软几分,她表面做着记恨他的表情,始终不给他一个笑容。
而鉴于她平时爱笑,此时张文澜便显然待她更小意些。
他让她都有几分飘飘然了……
飘飘然的姚宝樱,踏入了地窖的最后一块空地间。她还没有细看,张文澜便先看到了一大截人骨——完整的人骨堆在墙角,赫然吓人一跳。
想也不想,张文澜快走两步,拦到姚宝樱面前。他转身面朝她,伸手捂住了她眼睛。
姚宝樱的睫毛软软地覆在他掌心,像鸟雀的喙啄他心房,还附带一圈毛茸茸的羽毛包裹过来。
张文澜身上馥郁的花香沾着水汽,这样沁过来,像清晨露珠下的花束坠枝,坠入姚宝樱怀中。
二人身子紧绷,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好一会儿,姚宝樱才忍着自己心间生出的那点儿酥意,小声:“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张文澜想一想,轻声:“我大兄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没人。”
他一说没人,她就怀疑有人了。
张文澜感觉到身前少女气息一下子顿住,不动声色地挨靠向他。她伸手,轻轻握住他另一只垂在身畔的手腕。
张文澜语气幽静,低语:“樱桃,我害怕。”
姚宝樱也怕啊:“……别怕。”
那死人骨,压根影响不到张
文澜。
他有心踟蹰,想机会如此难得,要不要哄着姚宝樱和他亲密相处。此间只有他二人,他不告诉她,他们就出不去。许多话本中写,男女二人流落荒岛,重回人间时,孩子都好几岁了。
这本是他安排给张漠的故事,结果他自己有缘先……
青年面颊酡红时,谁想到姚宝樱耳朵那么灵,“滴答”水声落在耳中,她笑了起来。
她一笑,张文澜的掌心便被她睫毛撩得好痒。
他呼吸乱起。
但鉴于他呼吸总跟猫一样轻,姚宝樱心思此时又不在他身上,便没有注意。
姚宝樱激动道:“张大人,我知道出口在哪里了。那边有水声,我们往那里去。”
张文澜不太想走,便不动,装糊涂:“有么?你听错了吧?那个药酒可能作用了。”
少女笑眯眯:“不会的。多亏你捂住我眼睛,我的耳力才变敏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