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走前,交代侍卫们用锁链锁住她,将她关在屋中,等自己回来再说。
张文澜抚摸姚宝樱脸颊,盯着她唇上齿印。他摸得她毛骨悚然,而他眼波幽亮:“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做什么?
他这个眼神……
姚宝樱木着脸看他离开,心中诅咒他出门就发烧生病,躺床上爬不起来,身上爬满虱子蛆虫,呸呸呸。
下午时分,街头斗百草,水上赛龙船。张文澜打马走过街巷时,目光穿过门楣下的艾草,看到有人在卖五彩缕。他迟疑一下,买了五缕丝线。
之后,张文澜在礼部,接见霍丘那边的使臣。
主要是接见副使云野。
霍丘来汴京的使臣,正使和副使闹了些矛盾。正使对副使百般看不顺眼,觉得副使不务正业,在汴京的谈判中没出任何力。尤其是最近,云野神出鬼没,却带人去了张家的樱桃宴上。
正使怀疑云野和汴京人物有自己不知情的交情,便借机大闹一顿,顺便告到了礼部。他们闹腾间烧了火,差点把房子烧没。若有人当值,或可避免。但张文澜不在。
礼部尚书就把张文澜叫回来了,让张文澜处理这事。
尚书将张文澜一通训斥:“你怎能请霍丘使臣去你府中赴宴?朝廷战和之态,官家还没决断,你就和霍丘使臣有了这样的私下交情,你让百官怎么想,让天下百姓怎么想?你别忘了你是礼部侍郎,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我部!天下人若因此觉得,你要卖了国家,和霍丘国和谈,把公主送去和亲,日后千古罪名,可就落到你身上了!”
朝廷大臣主和派多于主战派。
但礼部显然是不能表态的。
张
文澜利落认错。
尚书本想多骂几句,但看张文澜神色憔悴精神不振,想到今日是端午,把人叫回来办公,确实也有些严苛。反正房子也没烧没,尚书便让张文澜去处置此事,不再多说。
张文澜安抚好了霍丘正使,正使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张文澜才去见云野。
云野正在屋中喝茶,低垂着眼,神态闲然,浑然没有闹事者被扣押的该有的惶然。
张文澜进屋,淡漠:“你闹出这么一桩事,好光明正大进礼部见我,到底要谈什么?”
“张大人怎么这个样子,”云野正玩着桌上一茶盏,看到他,便轻嗤,“难道我来的不是时候,张二郎刚从夫人床上爬起来,我打扰了张大人的好事”
张文澜抬眼一瞬。
云野收了神色。
云野:“……我猜对了?”
他啼笑皆非,又有几分不可思议。
他对张文澜警惕非常,将张文澜当咬人的狐狸看,觉得此人难缠又狡诈。他最近多方试探,才在姚女侠的事上试出来,这位张大人还是有些在乎东西的。
不过,他是不是有些太在乎姚宝樱了?
一个男子,若在意一位女子,那女子便会成为他的软肋。可若是太在乎了,那软肋,很可能如铁甲般,反而让他生出无限凶狠之色。尤其是,姚宝樱本人武功,比云野以为的高。
张文澜不搭理他,而是从袖中掏出了……五根丝线?
云野看得茫然。
张文澜就着那五根丝线,开始慢吞吞地,编织起什么来。
青年手指在丝线间穿梭,他恬静又平和,但这不是礼部府衙该有的场景。
云野实在没忍住:“你来这里做针线活?你……姚女侠逼你的?”
张文澜开始展现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我们民间的玩意,五彩缕,也叫长命缕,祈福求康,祷避灾疫。街坊间的娘子们最信这些,会送给自己的夫郎。”
云野:“……你不是男的?”
张文澜喉结滚动:“我哪里看着像女的?”
云野:“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野沉思间,张文澜疲声:“你到底有什么事?”
云野根本不相信张文澜在自己面前会神经兮兮地编什么五彩缕,会露出这么无奈的疲惫色。他怀疑这是陷阱,久久沉吟后,还是决定先试试。
云野慢条斯理:“上次去张家樱桃宴,张大人说,告诉我一些消息,我才离开的。但我等了几日,张大人完全没有动静。我怕你忘了,只好亲自来提醒你。”
张文澜眼皮不抬,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手中五根丝线上:“你最好不要频频找我。你们那位正使,已经怀疑你越俎代庖。为你着想,你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
云野哂笑。
他们霍丘人自己的事,他不愿意多和敌人分享。正使对自己的忌讳,云野心中知道。他自然要解决这件事,但轮不到张文澜挑拨。
云野张开五指,他手中,捏着一枚鸦羽饰物。
云野:“这是我从长青身上拿来的。这是什么?”
五彩缕在手指间跳跃,张文澜编得耐心,只用余光瞥了眼云野的手。
云野捕捉到张文澜那幽晦神色,不禁肃然:“张大人,看在你我合作多日,日后也很可能继续合作的份上,我不求你句句回答,只求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我会根据你说出来的话去调查,我不爱打杀,我想张大人也不热爱杀戮。”
张文澜未必不爱杀戮。
但他保持着这副疲乏虚弱的模样,朝云野恹恹点了点头。
云野:“张大人知道他的过去吗?”
张文澜轻描淡写:“这要怎么说呢,我又不是他爹娘,无法事无巨细。自然是知道一些,又不知道一些了。”
云野压抑自己声音中的沙哑:“他是你们北周人吗?”
张文澜意外这个问题,他认真地抬头看对方,满是探寻:“乱世中,哪国人都不好说啊。这很重要吗?”
云野一静,品呷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来。
他仰颈,忍住自己眼眶中的泪意,压住自己心间的惶恐与激荡,一字一句:“我怀疑他是我霍丘人,被你们欺瞒,篡改记忆,做了你的侍卫,做你的走狗,挑拨霍丘和北周的关系。”
“走狗……”张文澜重新垂目,从容而灵活地研究手中丝线,“我每月付他的银钱,可不少。我不得不雇他,他武功高强,而我早知道我有一位武功同样很高的……对手。为了不让那对手能随时欺压我,我只好让长青留身边。至于他是哪国人,他从前做什么……不是很重要。”
不是很重要,却未必不加以利用。
云野早已清楚这人的险恶。
云野:“你当真不愿意放他跟我走?连条件也不谈?”
张文澜:“他是自愿留我身边的。”
云野皱眉。
张文澜似笑非笑:“这句话不是谎话,他是自愿失忆,自愿跟随我的。我没强迫他。”
“他为何自愿?”云野道。
张文澜幽幽吐字:“赎罪。”
赎罪?
云野缓缓猜测:“我听闻,他是两年前到你身边的。他那样的武功,并非常人。而三年前,正好‘十二夜’刺杀我霍丘国王。那一刺杀后,江湖衰落,第一夜和第二夜死,第九夜和第十二夜失踪……他难道是……可是怎么会……他若是霍丘人,又怎会是你们北周的……不对,霍丘国王一直在骗我……”
弟弟是死是活,身在何方。
前任霍丘国王一直欺骗,现任霍丘国王对此知之不详。
太乱了,似乎桩桩秘密,离不开三年前“十二夜”刺杀一事。那时候霍丘进攻太原城,因国王死,大败而归,两国才开始考虑和谈。云野那时候被老国王派去征战在外,不在太原,那里发生过什么?
张文澜幽幽静静地看着云野。
云野冷不丁抬眸,看到他这个神色,一时沉静:“……你是不是,连这些事也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张文澜不答,只突然问:“高二娘子呢?”
云野眯眸。
张文澜好整以暇:“你最好妥善藏好高二娘子,不要被人抓到把柄。高二娘子不可能被你藏一辈子,你迟早要和高家对上。”
高善慈……
云野坐回去:“为何不能藏一辈子。”
张文澜蓦地抬眼。
他低低地笑出声:“你不要说,你一个利用高善慈身份接触高家的人,真的喜欢上高善慈了。高善慈那个哥哥,可不是省油的灯。看在你我相交一场,我顺便提醒你,高善声背后的大人物,也不见得喜欢看到霍丘使臣和高家有这重关系。
“你若没想好,便干脆把高善慈交给我。
“……总之,别再让樱桃查出端倪了。”
张二好像在挑拨他和姚女侠,暗示他姚女侠对他的调查。
云野沉默下去,他藏身于阴影中,显然不愿和张文澜多说高善慈的事。
张文澜已经告知他一些事,陷阱埋得差不多了,便不愿意多说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心神早已焦灼。
五彩缕编好了,张文澜想到家中那个少女,面颊便浮起一些赧红色。他压下急躁起身,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敲门。
长青声音在外:“郎君。”
张文澜眼皮一跳。
长青简直是噩耗化身,今日,长青一开口说话,就没一个好消息。
这一次,长青带来的消息是——“陈五郎去开封府报了官,说姚女侠假冒高二娘子,嫁入张家,所图甚大。开封府少尹亲自接案,已经结队一批人马,前往张家抓人去了。”
张文澜色变。
--
黄昏红霞铺天,陈书虞在开封府前徘徊,纠结是否报案。
一墙之外是百姓们的欢庆节日,龙舟舞龙整装待发;一墙之内是府衙正在收工,没精打采。今日端午,府衙早早下衙,少尹前脚才踏出府衙,便看到陈书虞。
少尹揉着酸痛脖颈,笑道:“陈五,你在这里做什么?今夜金吾不禁,我正要去你家,和你爹……”
这位开封府少尹,和陈家郎主关系不错,见陈书虞也十分亲
昵。
陈书虞骤然抬起脸,下定了决心,迈步朝丹墀上走:“我要报官!”
--
张家中,姚宝樱手脚被锁链束缚,正坐在屋中发呆。
她依然不知该怎么面对张文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