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便发生在灯影摇曳的床外。
祝琰没有想到过,这晚会比新婚当夜更难捱。
去上院请安的路上,她行得缓极,怕给人瞧出破绽。
这些日子,她去上院请安一直拿捏着不迟不早的时辰,既不过早去打搅嘉武侯夫人梳妆,也不会过分太迟落于人后。
走进去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小辈。
她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撞到宋洹之。
他坐在临窗大炕对面的椅子里,左手支在雕花的扶手上撑着额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经过昨晚,她几乎无法再直视宋洹之这副平淡从容的样子。
她见过别人不曾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他淡淡地望着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清冷的目光瞧不出异常,可落在他的视线里的祝琰,仿佛又重新坠入昨夜的滚烫。
她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注视,扶着嬷嬷的手在炕前向嘉武侯夫人屈膝行礼。
她左膝上有伤,是他经验不足,亲自抱着她去净室清洗时,令她撞到了门框。
腰上也伤了一点,不影响行动,但应当也还在痛的吧?这份痛楚羞耻而隐秘,被宽大的衣裙遮掩,无从窥探,无人知晓。
“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二媳妇儿,你坐。”
背后不曾移开的盯视,令祝琰紧绷至极,她借着与嘉武侯夫人说话的由头,坐在了她与二姑娘宋书意之间,刻意忽视了宋洹之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
落在身上那道目光移开了。祝琰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宋淳之和莛宜一同到了。
今日的莛宜看上去格外娇美,每与嘉武侯夫人说上两句话,便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宋淳之。嘉武侯夫人瞧得分明,脸上笑意更盛。
“往年端阳前后,各家少不得相互宴请走动,如今洹之成婚,正好借此时机,与各家的夫人奶奶们引荐新妇。”嘉武侯夫人道,“莛宜的意思,不若就在别鹤雅筑设宴,搭了戏台,备着游湖的画船,在园子里……”
从进来后一直在与弟弟低声交谈的宋淳之开了口,“每年都是吃酒喝茶、看戏赏花这一套,娘你们不闷的么?”
嘉武侯夫人笑斥:“后宅的日子一向便是这样过的,你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
见莛宜望过来,宋淳之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续道:“后山那片园子荒了好些时候。前些日子我跟洹之去走马,瞧半山的野花都开了。依我说,不若在山上打围子,往那边去摆宴。天高地阔,自由自在,不比困在这巴掌大的宅院里好?”
“不妥。”嘉武侯夫人蹙眉,“宾客尽是各家的夫人奶奶,千金小姐,浩浩荡荡这么出城,谁能保证不出差错?”
宋淳之笑道:“您忘了儿子是做什么的?区区护行之事,怎会叫娘的贵客们出了岔子?”
嘉武侯夫人仍是不允,“你要职在身,宫里一日离不得,岂能为了内宅这些小事荒废功夫?我不同意。”
见母亲执意不准,宋淳之也便作罢。莛宜面上流露出几分惋惜神色,也只一瞬,便打醒精神重新与嘉武侯夫人商议设宴的细节去了。
宋淳之与宋洹之趁此告辞,一同出了院子。
宋淳之搭着弟弟的肩膀,问他:“我叫你给二弟妹送的礼,你可好生送出去了?二弟妹高兴不高兴?”
宋洹之想到那枚土里土气的花簪,不由得笑了。
“嗯。”
他胡乱哼了声,敷衍着兄长。
片刻后祝琰也离开了上院。
嬷嬷们在外间服侍书晴书意等人用膳,嘉武侯夫人将莛宜留在身边,“我已与你们舅母商议过,端阳一过,就送芸儿去别庄。一来避暑养病,二来,趁这段时间,替她寻个合适的夫郎。”
莛宜本是想替谢芸说几句好话的,可她想到宋淳之,想到昨晚他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解开心结重归于好,她实在不想在这时候惹他不快。没人比她更清楚,他有多在意宋洹之这个弟弟。
他盼着二房夫妇琴瑟和鸣,盼着宋洹之日子过得称心如意。这时候相帮谢芸,新妇必然介意,妯娌失和,宋淳之会为难……
其实她对祝琰,谈不上有何敌意。她出身高贵,地位尊崇,父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是她伯父,太后是她亲祖母。以祝琰的出身,若非同嫁到了宋家,她连与她攀交情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非要指摘她的错处,不外乎是她清傲,心里对祝琰、对祝家,不大瞧得起……
但她确是偏心着谢芸的。
嫁给宋淳之的第三年春天,她怀过一次身孕,当时她实在年轻,自己尚未知情。恰逢宋淳之受急召出征,月余未有来信。她担心得难以安寝,执意去白云观里为丈夫祈福。
就在下山的时候,意外突发。
是谢芸舍身相救,护住了她。
只是时运不济,那胎还是没能保住。谢芸也因此摔伤颅后,落下了病根。
莛宜自小备受宠爱,性情娇蛮,但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谢芸如此赤忱,她岂会不承情?
她从来都知道,谢芸倾慕宋洹之。就连嘉武侯夫人,也曾将谢芸作为儿媳人选认真地考量过。
若不是老太太突然插手宋洹之的婚事,硬生生斩断了这份念想,兴许今日的二奶奶,便是谢芸。
无人知晓,宋洹之定亲后,谢芸有多么痛苦。她悄悄的割过手腕,在无人的角落里系过白绫。莛宜瞧过她臂上留下的那些伤疤,一道一道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该是爱得有多深,才对自己下得这样的狠手?莛宜扪心自问,若换做是她与宋淳之被迫分离,……光是想象那种情境,就已令她痛得喘不过气。
内宅诸事都瞒不过她的耳目,她知道谢芸插手过新妇房里的摆设。
不过是想多为宋洹之做点什么罢了,就当一慰念想,又算得什么大错呢?
嘉武侯夫人见她面带戚切,知她怜惜谢芸。抚住她手腕郑重续道:“莛宜,你可知,这是洹之的提议。”
莛宜怔了怔。
宋洹之?
丈夫那个、从来不爱说话的弟弟?那个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对家中安排一向毫无意见的宋洹之?
“洹之不是木头。”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言语,不过是不愿我们为难,不愿让我们这些他在意的人,因他的事而烦恼罢了。”
话已至此,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到了傍晚,消息传到瑞景园。
谢芸闻知,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行装早就打点好了,她知道自己的结局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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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屏退了侍婢,放下帐帘,将自己遮在床幕里。
打开束腰,褪下外裳,拾起床畔的铜镜,侧身去瞧自己后-腰处的伤。
是一枚齿痕。
咬的并不很深,破了点皮儿,她肌肤娇嫩,轻易便留下了印子。
昨夜就在她坐着的这处,他将她抱在膝上,就着烛火昏黄的暖光……
羞耻无所遁形,她拥着穿了一半的衣裙不肯依从,他俯身而下,咬在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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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章。
第12章 拒绝指尖抚触过去,伤口隐约的泛着疼……
指尖抚触过去,伤口隐约的泛着疼。瞧样子不会落下疤痕,祝琰稍稍放了心。
膝上的瘀伤并不严重,早年她随祖母礼佛的时候,在青砖石上一跪就是大半日,落下过各种程度的淤青。
痛楚于她并不难忍。
倒是另一重体验,死死生生,支应不能。
宋洹之的另一面,是令人难以招架的狂放。
宋洹之入夜才从衙门回来,一如平素,他先去了思幽堂。
就算没有公务要处理,他也总会在此瞧一会儿书,饮一盏茶,享受这一时半刻,独处的寂静。
小厮玉成守候在门前,一见他来,便有些惊慌,上前行了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宋洹之淡淡睨他一眼,登阶上前,推开室门。
窗下,少女青裙碧裳,盈盈而立,一树花枝横悬在窗边,构成一幅绝美的琼花佳人图卷。
玉成吞吞吐吐道:“小人提醒过表姑娘了,说二爷不喜欢旁人随意进出……”
“洹之哥哥,”谢芸颦眉上前,软声说道,“不怪玉成,是我执意要入思幽堂,洹之哥哥要罚,便重重的的罚我好了。”
宋洹之没吭声,长身走入堂中。
“你星夜前来,有事?”他脚步未停,径行至屏后,就着铜盆净手。
半透的纱屏隔绝了视线,少女扶住桌缘,强忍心中酸楚,柔声道:“天气渐愈燥热,往年,我常带人去后山,亲手采摘梅子,酿成果酒,以冰屑佐之,呈为祛暑降燥的饮食。”
里室的悄然静寂,宋洹之不语,她便只得独自说下去:“后来我身子差了,娘和姑母拘着我在家,再不许我操劳。”
“过两日就是端阳节,听说今年哥哥们要在宫里当差,而我也将要去往别庄养病。我怕再没机会,为家里做些什么……”
“今日觉得精神好些,吩咐人去街上买了梅子,酿不成酒,便做成了冰酸梅露。”
“哥哥们公务繁忙,三餐不定,芸儿无用,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么一盏梅露,望哥哥们尝一尝,祛祛暑热……”
为了名正言顺的来见宋洹之,她特地给每个人的院子都亲送了一盏甜品。今日一番劳碌,几乎耗空了她全部的气力。
她强撑着柔弱的身子,嫣笑道:“洹之哥哥来得巧,我刚到,这梅子露里的冰屑还未融化呢。”
一滴泪掉在手背上,她忙抬袖擦去,饶是肩膀都伤心得颤动不停,仍要端持着柔美的笑容。“洹之哥哥,你还不过来……”
宋洹之立在屏后,面容隐在屏座的阴影里,瞧不出喜怒表情。“你身子不好,不必如此操劳。”
谢芸扶着桌角,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半透的屏风上映着他淡淡的影子。她只望着那朦胧的剪影,就忍不住又湿了眼睛。
他究竟是不愿见她,还是……不敢见?
“洹之哥哥,兴许这一回,是芸儿最后一次来思幽堂了,你……就准备一直站在屏后这样与芸儿说话吗?”
得不到回应,她语调变得急切起来,“冰屑就要融了,洹之哥哥,冰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