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月亮缓缓爬上云头。
吊唁的宾客散了,空旷的院子里孤零零停着棺椁。
九九八十一支白色的蜡烛在祭台上燃着,摇曳的火苗在风里忽明忽灭闪烁。
灵堂背后珠帘卷起一半,露出蒲团上散开的白绢裙摆。
身着缟素的葶宜跪在那儿,从清晨到入夜,不饮不食,不摇不动,不言不语。宁嬷嬷苦劝了几回,半分劝不动她。
嘉武侯夫人自己也在伤心,恹恹躺在枕上抽泣。
屋中围满了小辈,个个垂泪不言,也没什么心情吃喝。
邹夫人哭着道:“郡主这样不是法子,身子骨本就弱,这么跪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三夫人沈氏越众出来,叹道:“我去劝劝,劝不成,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回房去。”
万一跪坏了,有个好歹,如何与郢王府交代?
嘉武侯夫人闭目点了点头。
“淳之……”葶宜呓语般念着丈夫的名字,垂着眼帘,摇摇欲坠跪在那儿,恍惚着。
眼前一重重的光圈,络绎闪回着从前的影子。
赐婚前那次宫宴上的相看。
相貌堂堂的年轻武将挺拔地坐在席上,她掀帘偷觑一眼,对方突然转过脸来,温和地朝她一笑。她不知为何,心就乱跳起来,紧张地逃了开。
洞房花烛夜,他解下衣襟,在灯下坦呈一身旧伤痕,拉着她的手摩挲过伤处,眉飞色舞地描述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
那年西山秋狩,她险些失足踏入陷阱,他飞身扑着她滚下山坡,枕在落满银杏叶的地垄里仰望着蔚蓝的天,他说总有一日会带她看遍壮美山河。
他会在每次外出多日回来后,给她带些金灿灿的小礼物。有时是发钗,有时是金钏。他眼光差极了,总能挑出最俗最老土的样式。妆奁里装满了那些贵重又见不得人的东西,闲来无事时,她会取出来一样一样擦拭摆弄,只要是他送的,便是再丑再难看,她也欣喜而小心地收着。
“淳之……”葶宜眼前一黑,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三夫人带着人来到灵堂,正瞧见这幕,忙叫人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回藕香苑。
上院里,祝琰捧着参汤,坐在炕沿上服侍虚弱的嘉武侯夫人饮用。就在这时听得一串急匆匆的脚步,从院外到了屋里。
“夫人夫人,不好了!”
邹夫人蹙眉,正待训斥,听那声音又道:“郡主流了好多的血,大夫还没到,三夫人瞧着不好,叫知会夫人。”
嘉武侯夫人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血?”
侍婢声音打着颤,重重的点了点头,“瞧着像、瞧着像是……”
她不敢胡说,虽有七八成把握,视线飘到祝琰的肚子上,上下牙齿互碰,不受控地战栗着。
嘉武侯夫人撑着炕沿起身,还未迈步,突然膝盖一软,朝地上栽去。
“娘!”书意大声惊呼,侧旁伸来一双手,先她一步上前,紧紧扶住了嘉武侯夫人。
“二嫂!”书意急的几乎大哭起来。
邹夫人等均吓白了脸,瞪着眼睛望着冲出来的祝琰。
嘉武侯夫人抬眸瞥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泪先泛了出来。
“有没有事?”
“要不要紧?”
“肚子可有撞到啊?”
杜姨娘,邹夫人,屋里的嬷嬷们,团团围来,拥簇着祝琰。
她眼睛有些泛红,抿唇摇了摇头,“我不打紧。”
关切望着嘉武侯夫人,“娘,我们去看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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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幕中葶宜沉沉睡着。
她做了个漫长而奇幻的梦。
她和淳之同乘一叶飘摇的扁舟,在流溢五彩光芒的水面上缓慢浮行。
“淳之,”她躺在他腿上,含笑说道,“这回我们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了。”
他柔和的五官笼在氤氲的雾色里,摊开双手,掌心托着一个婴孩。
红色的襁褓,粉白的小脸。
依稀能瞧出几分,与他眉眼肖似的影子。
他俯身亲吻她的唇,将手中的襁褓轻轻投向水面。
那抹鲜浓的红色,无声飘开去,越来越远。
他推开她站起身,赤足踏进水里。
她焦急地揪住他的衣摆,惶惑不安地道:“淳之?”
“回去吧葶宜。”他声线低柔温存,周身虚笼着浓雾,回过身来,抚了抚她凌乱的额发。
朝她挥挥手,含笑地重复,“回去吧,葶宜,回去。”
他的影子渐渐变得越发虚幻,连衣角也化成了烟尘。
她伸出手去抓了个空,两手胡乱挥舞着,大声哭喊他的名字,“淳之,淳之!”
“回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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葶宜缓缓张开眼睛。
晶莹的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滚落而下。
周围挤满了人。
嘉武侯夫人憔悴地坐在侧旁,正心疼地挽着她的手。
半透的帐帘渗着惨淡的烛光,她掀开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用空着的左手抚向小腹。
嘉武侯夫人心痛难忍,哽咽一声别过脸去。
葶宜张开嘴,声音哑涩不堪,“我……”
她缓慢而吃力地转过头来,失了焦距的眸子看向身侧伤怀不已的人们。
视线越过一双双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最后落到角落里站着的祝琰面上。
“孩子……?”嘶哑的,竭力控制着哭音,她睁大了泪眼,求救般望着祝琰。
告诉她,不曾有。是个荒诞的梦罢了。
或是告诉她,它还在。她已经失去了一生最爱的人,为何连这点点念想,都不肯留给她?
“我……”她想撑身坐起来,全身痛如刀绞,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她伸出手,无力的挥着,急切地追问,“我的孩子?”
祝琰站在那,杏眸漫上浓重的水汽。
她睫毛颤了颤,两行清泪顺着雪嫩的脸颊滑落下来。
“大嫂……”她不明白,为何葶宜独独问她。这样的答案,她要如何说出口呢?
三夫人沈氏叫人扶开了虚弱的嘉武侯夫人,她提步上前,遮住了祝琰。
俯下身,替葶宜盖上锦被。
“郡主,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身子,淳之若是见你这样伤心,定会很心疼的。”
葶宜不再问,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你们走吧……”她轻声地说。
心里最后残存的一星光点,摇摇曳曳,熄灭了。
她的人生,自此堕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原来原来,不是月信。
是她和淳之,盼了七年的那个孩子。
它无声无息的来过,又悄然离去。
何不将她一同带走?
为何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蚀心噬骨般痛楚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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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留言红包
第26章 丧后
停灵七日后,宋淳之被送往宋家南山的陵园。
白色经幡引着棺椁,从长街缓慢而过。
百姓立在道旁小声议论着他的生平。
扶灵人无声的悲戚感染着民众,人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不少百姓自发地跟着丧队,一路相送灵柩直至山上。
曾经,他荡平蛮邦守护山河,今日,就换他们护送这位大燕的英雄走完最后一程。
漫天飞舞的白幡和纸钱,纷纷洒洒如一场浩大的雪。
宋家进入漫长的丧期。
悲伤笼罩着整座宅院。
宋洹之忙碌起来,多数时候奔波在外,他很少回侯府,即便回来,也歇在外院思幽堂,已有半个多月没回内宅。
宋泽之回京后一直没走,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哥忙着追查大哥的死因,大嫂伤心过度还没了孩子,他得守在母亲身边,帮母亲撑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