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透亮的火光暗去,一个颀长的影子遮住了帐前的灯。
在内收拾净房的侍婢也出来了,被张嬷嬷摆手都给遣了出去。
宋洹之瞧见床边小几上那碗药,此时已经冷了,不必凑近就能闻到难闻的草腥味。
她把赤着的足收进裙摆,刚换过的寝衣前襟微敞,能瞧见锁骨上缘明晰的凹影。
他在她身侧坐下来,随手摆弄着她尚未做完的绣活。
“给孩儿做的?”沉默半晌,他开了口。
家里近来处处是白素的颜色,这抹红摆在帐子里,鲜明夺目。
祝琰“嗯”了声,收拢膝弯,爬进床里头。
他见她不说话,猜度她是不是恼了。这些日子虽不是刻意疏远冷落,但确实没有顾得上她。刚才在外院,是想请大嫂多帮衬些的。她身子不舒坦,换做别家奶奶,躺在帐子里等郎中上门就是,她怕给人添麻烦,特特往外头跑一趟。可思及大嫂如今的境况,有些话却又不好开口,毕竟眼前大房,比他们还艰难,大嫂自己都还需人加倍小心的照顾。
他把绣活抛在一边,手臂伸进帐子,捉住她的手腕。“祝琰。”
她抬眼,眸底清明一片,静静等着他说。
“给我一点时间。”
他左颊靠近耳朵的那道伤口很浅,但不知为何,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上面。
“再过一阵子……等外面的事告一段落……”
他说得有些艰难,自己根本无法承诺,这件事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他不想骗她,给她一个假的希望,就像大嫂从前,次次等待,次次落空。
他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祝琰默了片刻,在心底无声地一叹,泛白的唇微启,轻声说:“二爷没有答我,方才在外院我问的那句。”
她抬指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虚描着那道伤痕。
“二爷是怎么弄伤的?”
他做的事定然风险极大,城中流言蜚语如雪花,她这个枕边人,却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情。
宋淳之打了一辈子仗,都逃不开这一回截杀。
她如何能不怕?怕他折了性命,怕还未出世的孩子见不着父亲。她关怀自己新婚的丈夫,有错吗?
他扯开唇角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眉心轻抵住她的脸颊,“别担心,不小心划了下……”
祝琰闭上眼睛,仿佛瞧见心里最后一丝火苗,摇曳着,挣扎着,熄灭了。
每个人都怕她担心,所以什么都不对她提起。
每个人都用关心她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将她排斥在外。
她走近些,正在讨论的话题便停住了。
她想关怀,便告诉她她只需要顾好自己就行了。
没有人需要祝琰这个人。
宋洹之攥着她的手揉了揉,靠近些,将她拥进怀里,“这些日子是我做的不够好,祝琰,你别生气。”
这样赔小心的话,怕是他此生头一回说。她知道他尽力了。尽力拨冗回一趟内宅,关怀她的身体,安抚她的情绪。
可他根本不懂。
他当她是耍性子吧?
当她是在宋家现在这道天大的难关面前,为自己的一时孤寂而闹脾气。
声音沉冷发涩,她启唇说:“二爷忘了,我们是夫妻。”
祝琰张开眼睛,眼底干涩一片,“二爷在外冒险,忙着我不知道的那些大事。回了来,茶饭不沾,疲倦至极。如若二爷是我,能否一个人安躺枕上,一夜好眠?”
“二爷受了伤,轻描淡写告诉我无妨,我是否就能心无芥蒂,不去在意?”
“我并非非要打听二爷在外的事,至少行动之前,冒险之前,嘱咐我两句,至少让我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你。”她轻揪住他的衣袖,肩膀不受控的颤抖着,“我的要求很过分吗?我是二爷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我不能过问吗?我没有这样的权力?”
沉默太久了。
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
他刚刚失去了至亲的人。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再令他烦心。
可她不喜欢误会重重,不想他们的婚姻蒙在说不清的错误里。
至少要有一个人,为走下去努力一把。
至少应当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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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时间写。写的时候觉得女鹅好委屈,自己也写哭了。我想努力加更的,白天看情况宝贝们。
第32章 收网
闻言,身侧的男人缓收了手掌,卸去眼里轻佻的柔色。
他顶直脊背,坐回床边。
是无意疏忽也好,是有意离忘也罢,他无法否认,在这段灰色的日子里,他避忌着与她相对。
固然明白,祝琰从来不曾做错过什么。
他不是厌她,只是厌他自己。
暖灯温帐,软玉在怀,扪心自问,他配得吗?
长兄新丧,尸骨未寒,血仇在身,他有何脸面,享受这些安妥的时光?
他是个永远不该得到宽赦的罪人。
郢王府的眼线能掌握他大多数的动向,大嫂关心兄长的事无可厚非,逼问到面前,他无法不面对,无法不交代些许。站在旧日兄长坐卧起居的台前,每一息每一刻都如凌迟。
这段日子里,他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惩罚着自己。痛楚令他清醒,让他几欲裂开的脑袋不至停止思索。旧日凡事仰赖兄长,囿于身份,他能调用之人手实在有限,大嫂背后站着郢王府,他羽翼未丰,需要这强悍的助力。
这些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的软弱,他的不堪,结了痂勉强止住血的疮疤,狰狞难看,愧于展现人前。
他垂着眼睛,指端拨弄着百福图上的绣线,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所行事,关系宫闱禁密。你多知一分,便多一分危险。如今你腹中有子,更当处处谨慎,何苦累你牵扯其中,徒增忧烦。”
他牵唇笑了下,抬眼看她,“我原是这般想。”
“如今知你心意,我很惭愧。你说得对,你我是夫妻,既成了夫妻,应当坦诚交心。”
“我将玉轩留与你,机密之事无法尽告,但他会让你知道,我在何处。”
他抬起手,拢了拢她腮边细碎的发丝,“我身边之人,你皆可驱遣,有什么想知道,尽可传进来问。这样能让你觉着安妥些吗,祝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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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回廊,拂得灯笼轻荡,空气中沁着甜腻的花香。
荼蘼开过,这盛夏也将去了。
乔翊安推开面前的门,听见内堂传出隐约的哭声。
“雪仙。”他唤了声。
一个身着浓艳薄纱的女子奔出来,软若无骨般投入他怀中。
“乔郎,乔郎。”衣裳遮不住的两腕淤痕斑斑,美丽的杏眼哭肿了,委屈又娇弱地紧贴在怀中,“他们、他们迫奴接客……奴是乔郎的人,如何能、如何能……?”
她掀起衣袖裙摆,哭着给他瞧自己身上落下的伤痕,“奴不肯依从,他们便打……好疼,乔郎……”
乔翊安敛着眸子,低问:“他们?”
女人哭声停了一瞬,旋即又啜泣起来,“平素他们自然不敢,知道奴是您的人,一向是客气相待。可今天来了几个,据说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开罪不起,便要逼奴瞒着您去陪侍……”
乔翊安松开她,缓步踱入内,随意坐在椅中。
“哦,什么样的大人物?”
屋里点着香,似兰似麝,青烟缭缭。
雪仙软着身骨,伏跌在他腿上,“奴不知……只听干娘连声地喊‘庞大人、沈大人’。”
乔翊安笑了下,“没了?”
女人凝着泪眼摇头,“奴不记得了,只拼死护住清白,为乔郎守身。”
乔翊安手掌抚在她雪腮,眼眸低垂,拇指指尖掠过她饱满微启的樱唇,“这么节烈的姑娘,如何却堕入明月楼这种地方?既进了来,又要折了命去保清白?雪仙,何苦呢?”
女人仰视他,蹙眉颤声道:“奴命苦,幸得乔郎怜惜……”
尾音不曾断绝,细嫩的脖子就突兀地被人扼住,女人温柔讨好的眼里霎时换作无边的惊恐。
乔翊安冷笑:“安秉贤手段拙劣的很,救风尘的戏码,我乔翊安会上当?是你们太瞧得起我,还是太瞧不起我呢?”
女人被拧住脖子,泪涌出来,窒息得涨红了脸,她使出全力去掰他的手,绝望的求饶,“奴不知……乔郎何意……”
乔翊安丢开她,回手掀开香炉铜盖,将未烧完的香屑泼在她身上。
女人惨叫一声,掩住胸口。余焰在她雪肤上留下明显的燎泡,锁骨下方赤红了一片。
她顾不得疼,匍匐过来,抱着他的腿,“乔郎,为何?”
乔翊安冷眼睨着她:“这里头的催情香,名唤‘软骨’,苏杭风月地盛行此物。安家暗地里替荣王,招蓄乐伶,暗养瘦马,以为太后祝寿之名,自去年底,混入各大乐班,随入京都,其后散入各教坊、乐院,亲近朝臣,暗探风声。”
“从你贴到我身边那日起,我便知你是什么玩意儿。”他俯下身,掐住女人的脸,“我若不假意上当前来,又怎么引出你主子后头的戏?”
女人惊惶地扭头朝外看去,张开嘴,下意识想要叫嚷。
乔翊安笑了笑:“怎么,以为外头埋伏的那些人,会来救你?你莫不还在妄想,等我中了软骨,与你帐里欢愉,他们趁势进来,斩我头颅,栽我个争风吃醋枉死花下的艳闻?呵,还真看得起我。”
他抚着她的脸,依旧如情人般温存,“瞧你,吓得脸都白了,真可怜……”
女人眼底涌着热泪,望见他一如昔日般温柔的眼眸,不知此时求饶还有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