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在这里写字多难受,东边书房怎么不用?”
宋洹之提着灯,俯身摸了下她的唇,“脸上染到墨了。”
一抹浓黑的墨痕印在他指腹。
祝琰忙起身,转回内室照镜子。
宋洹之瞥了眼她写的那些字,上头一家一家划掉的名字,都是做成衣和刺绣生意的店铺。
宋洹之步入里室,取出帕子沾了点水,移步到祝琰身边,一手扶住她脸颊,一手用湿帕轻轻为她擦拭。
“做冬衣的事不顺利么?”
他身量高,遮住面前一大片光线,她被拢在他臂弯之间,隔得太近,被迫半仰起脸,整个人落在他低垂的视线里。
他捏着帕角,很认真地擦抹着她的唇和下巴,“明儿取我的名帖,叫玉轩走一趟。”
话未说完,祝琰飞快地道:“不必。”
宋洹之的手顿了下。
她推开他攥着帕子的手,垂头不去瞧他的表情,“大姐夫家里产业多,定有做衣裳的铺面和人手,我已经给大姐写信说好明天去她那儿。”
她原不想麻烦祝瑜的,给宁毅伯夫人知道,少不得又怪她为娘家人出力。可现如今她根基不稳,手里没人没关系,能求助的只有祝瑜。
宋洹之没吭声,默然松开手,瞧她转身钻进了净室。
他坐在镜台前,手指按在眉心,无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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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乔翊安手里的产业果然不少,不止绣坊布庄,连织染生意也做。祝瑜几乎半点没犹豫,听她说完所求,扬声就把乔翊安身边的一个跑腿小厮喊来,要他出门把绣坊掌柜带进来回话。
祝琰捧着茶盏,隔着淡淡的茶烟瞧长姐同掌柜交代事。
“我知道一到这时候你们都忙,做冬衣进皮料,又要南来北往的进货送货,又得顾着零散的生意,听说上一季的帐还没要齐?”
她说一句,掌柜的就躬身应一声。祝瑜笑道:“我这有一庄急活,不是大事,你本来事忙,原本不该指给你。可对方来头大门第高,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掌柜笑道:“奶奶这话就太见外了,奶奶有话吩咐,小人们自然万死不辞。”
祝瑜笑了笑,手里端着茶,似漫不经心问道:“你近来可有听什么奇怪的风声没有?我怎么仿佛听人提了嘴,说今年几家大绣庄,集体不做嘉武侯府的冬衣生意?怎么,这些小店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掌柜笑容一僵,飞快瞥了眼祝瑜身边饮茶的妇人,他本就是人精,就算先前不识得,这会子也猜出了祝琰身份,当即笑道:“那哪儿能啊,宋家如日中天,简在帝心,宋二爷跟先头的宋大爷,哪个不是御前得力的人,小人巴结还来不及,哪能听人唆摆,把这门大菩萨给得罪了?”
祝瑜一瞧他表情就知道,连乔家的铺子里也被“交代过”,如果自家东主没示下,怕是眼前这掌柜也不敢平白得罪了郢王府。
只要咬死不承认是受了“交代”,嘉武侯府有气没出发,也拿她们没奈何。
眼前既然自家奶奶有了示下,那自然是依着自家主子的吩咐行动。
祝瑜又交代了几句话,挥手命那掌柜去了。
祝琰侧眸打量着祝瑜,都说宁毅伯夫人瞧不上长姐的出身,在她手底下讨生活难,可瞧这些掌柜小厮下人们对长姐的态度,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且这些都是乔家的产业,每季忙什么,眼前有什么急难,祝瑜门门清楚无所不知,可见姐夫乔翊安在外面的生意上头也给了姐姐极大的话语权。她今日过来本还有些犹豫,怕要委屈姐姐去求姐夫出面。没想到这么三言两语的一吩咐,事情立刻就有了转圜。
祝瑜转过头来,见祝琰打量自己,抬手敲了敲她眉心,“发什么呆?”
“这回还是小事,至少只是明面上膈应你。往后阴里使绊子,那才叫人防不胜防。”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一阵喧哗。
祝瑜蹙了蹙眉,不待问话,外头跑来个满脸喜色的小丫头,“奶奶,爷回来了,马上进院子。”
祝瑜几乎是下意识拔高了声音,“大白天的他回来做什么?”
就听门前传来一声笑。
“怎么,我回我自己家,还得给大奶奶下拜帖等传见不成?”
第43章 账数
祝琰几番见乔翊安,都是各色聚宴上,他文秀儒雅,风度翩翩,今日还是头一回在他的地方见他。
听得这话调笑里带了几分轻佻,不免有些尴尬,站起身来,率先喊了声“姐夫”。
乔翊安面色如常,携了笑意进来,和善地与她打招呼,“二妹过来了?”
他朝她点点头,目视冷脸相对的祝瑜,“回来取个东西。”
祝瑜别过脸来不理会,拖着祝琰的手要她坐下接着说。
乔翊安歪靠在炕前没走,站在祝瑜身后,伸指点点她的肩膀,“没听见我说话?”
夫妻二人看上去像闹过别扭,祝瑜沉着脸刻意不理人,乔翊安又一幅故意逗弄的模样,祝琰怕长姐脸面挂不住,自己在这儿有点坐不下去。
祝瑜回眸白了他一眼,“取东西不能吩咐底下人?我是你屋里的婆子侍婢?”
乔翊安朝祝琰递了个“你瞧瞧她这脾气”的眼神,祝瑜不想在妹妹面前太难堪,乔翊安无耻至极,什么下作事做不出来?祝琰在跟前,她实在没心思与他闹,不情不愿站起身,一路朝内室走,一路没好气地问:“要找什么?”
乔翊安笑了下,下意识瞥了眼祝琰,薄唇轻张,笑道:“我那枚私章儿……”
这话说得轻缓,不知为何,却有点异样的情绪流转在空气里。
祝琰抬眸,见背身朝里去的长姐明显怔了一瞬,旋即雪白的后颈瞬间如沁了血,从脖子一路红至耳根。
祝琰垂下眼眸,攥下了衣袖。
听得上首男人沉声道:“清早宋世子寻我,托我办件事儿。”
祝琰瞥了眼已经走进帐里的长姐,意识到乔翊安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抬起脸来讶异地望着他。
“说是什么,家里要做衣裳。”他低笑了声,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几声,“未料平素冷傲孤高的宋世子,也管这些婆妈东西。”
他掀掀眼皮,轻挑眼尾扫了扫她,“你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祝琰尚未说话,那边祝瑜已经寻见东西走出来。
她绷着面容,神色有些不自然,手里握着枚寸许长、雕着雀尾的玉印,没好气地递给乔翊安。
男人伸手接过来,嘴角噙了抹笑,“这东西放哪儿,小丫头们都不知,唯有劳动咱们大奶奶。”
祝瑜恨不得抓个杯盏扔他脸上,念及祝琰就在身边,强压住心里的火,“我同二妹说私己话,爷快忙去吧。”
“行,大奶奶赶人了,哪敢多留?”乔翊安朝祝琰扬扬下巴,朗笑道,“二妹难得来一回,别忙走,好生说会话儿,中午备宴,与你姐姐喝两杯。”
“谢谢姐夫。”祝琰起身朝他行礼,目送他走出院子才转回头来。
祝瑜有些不自在,坐在对面背脊僵直,下意识掩着领口,方才泛红的肌肤这会儿虽缓和些,仍是透着淡淡的粉色。
祝琰毕竟已非闺中少艾,又想到那印章是从何处翻出来……
她忙垂头饮茶,再不敢朝长姐看,怕她难堪。
——昨晚,琴姐儿吃坏东西不舒服,乔翊安特地提早辞宴回来瞧女儿,夜半顺势强留在此,借着几分醉意,将刻着自己大名的印章蘸饱朱砂,留在某些不能给人瞧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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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隐秘的风波无声无息平复下去。
十月来临之前,几家绣坊紧张地赶制好了嘉武侯府所需的冬衣。
刘影站在外院的账房门前,等着里头的管事传见。
近来府里忙碌,每到年底,要账点仓,各处巡检,需得赶在年节来临前把账目理一遍,到了寒冬腊月,天雪路滑,车马不便,到那会儿才准备冬收,就来不及了。
隔着厚厚的棉帘,听得里头不绝的清脆声响。场面颇壮观,十来名账房先生,各占一张窄案,案头堆叠着数不尽的账册,手指翩飞,熟练地拨着算盘。
里头喊了一声刘影的名字,他忙振袖理装,提步走上前去,掀开棉帘。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手里端着一本厚账册,“二奶奶支三千零二十两银?”
刘影拱手道:“是,前些日子付定四百两,小可曾抄送了一份契书过来,按照往年旧例,控制着总支,当时先生是在场的。”
意思是说,这笔账是经公中同意、账房这边也知情的。
管事笑了笑,“每日开支数百项,一时哪记得分明。”
他蹙眉翻了一遍账簿,又扬声唤人点一点当前的现银。
刘影好脾气地端着笑,躬身又候了一刻钟,里头跑出个小厮,挠头禀道:“大管事,现银刚抵付了年中采买的一笔余款,唯今只有五六百两,先可着二奶奶用?”
管事蹙眉,“怎么会这样?二奶□□回交代事来,你们是怎么办的?要我如何腆着这张老脸,去向二奶奶交代?”
回过身来,歉疚地向刘影摊了摊手,“刘小哥你瞧……这不赶巧了吗?正遇上家里头现银不足,您看能不能先跟那边打个商量?既是时常走动的铺子,延个数月救个急也是常事。您瞧,能不能跟二奶奶美言几句,缓和几天?”
刘影笑了下,客气地道:“既是这样,小可便向二奶奶求示下,辛苦先生。”
他走出账房,脸色就沉了下来。
先是早年惯熟的绣坊不肯接生意,后是帐上刚巧填一笔旧余款付不出现银。
这些低级无聊的手段,单纯就是故意恶心人。
背后那人目的无外乎就是想激怒二奶奶,惹她翻脸。
这些事抓不住把柄,当事人将错处一推,谁又能跳出来指证是受她示意而为?
二奶奶若是为这些事去跟嘉武侯夫人或是二爷哭诉,大抵还会被扣个“庸碌无能”的帽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怎么做这世家宗妇?
刘影是个读书人,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落在这种叫人厌烦的阴私琐事里。
他径直去了蓼香汀。
祝琰正坐在炕前跟几个针线娘子说话。
“也怪我没留神……忘记把东西放妥当。”
“幸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损失不算大,回头我们几个熬两夜,在坏了洞的地方加几处绣花,不仔细的话应该瞧不出来……”
祝琰含笑道:“无妨,迟几日不打紧,夜里灯暗,你们别为此熬坏了眼睛。”
“二奶奶不怪罪,我们便已经很是感激了,请奶奶放心,往后必不会再出这种差错的了。”
雪歌一脸不快地将针线娘子们送了出来,瞧见刘影,朝他打个眼色。刘影提步走进去,见祝琰坐在炕上,左手支着头,闭着眼睛,看起来十分疲惫。
“奶奶。”
听见他的声音,祝琰勉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梦月,快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