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兴许这关就是老天给她的考验。”他捏了捏他的脸颊,“倒是你,一直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是不是经常忘了饮食,我瞧你的脸越来越小,腰也越来越细。”
手落在她腰侧,轻轻捏了一把。
祝琰弹起身子,推了推他,“二爷快起来吧,我待会儿还得见一见三婶,后天琴姐儿的生辰,我要去乔家,拜托三婶替我找人打的一块儿金璎珞,今儿说好送过来,眼瞧天要黑了,兴许这会儿已经进来了。”
宋洹之点点头,松开了她。
沈氏要来院里,为方便她们女眷说话,宋洹之就躲了出去。外院本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置,思及刚才祝琰说起书晴的情况,脚步一转,就去了姑娘们住的绣香楼。
他是兄长,有责任照顾家里的小辈。旧年他不常在府中,话又少,性子又冷清,几个弟弟妹妹都有点怕他。
绣香楼里守院子的婆子见了他,简直吓得一悚,自打从书晴十来岁搬到这院子同书意一块儿住,就从没见宋洹之进来过。
“世、世子爷?”
宋洹之下意识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
兄长走了,他占了这个位置,并不是他自己所愿。
“二姑娘在吗?”
婆子指了指二楼东边的位置,“在、在房间里呢。”
隐约的琴音从楼内传出来,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宋洹之沿着木质的楼梯拾级而上,停在房门前,在门板上敲了敲。
里头琴音断了,半点回声都没有。
小婢子躲在楼下仰脸瞧着宋洹之,怕姑娘性子太别扭,惹恼了脾气一向不算好的二爷。
宋洹之手掌抵在门上,沉声道:“是我。”
屋中书晴迟疑着,从琴案前站起身,沉默半晌,又坐了回去。
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听来距离很近。
“书晴,我来瞧瞧你,同你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伤心,害怕,被最信赖的人背叛,无疑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你可以哭,可以骂人,可以发脾气,但不应当把所有在意你、真心待你好的推出这扇门。这么些年来,大家照顾你,保护你,怜惜你,难道抵不过一份虚假的恩情?”
“大姐早逝,兄长也走了,这个家只剩下我们。我在外行事,往往顾不上家里,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不好,泽之常年在书院,所有担子落在你二嫂祝氏身上。她比你大不了两岁,才嫁进这个家不足一年。”
“书晴,你是家里的二姑娘,是书意和瀚之的姐姐。书晴,你该长大了,不能让自己永远停留在十三岁的那个晚上。路要向前走,人要向前看,这是我从兄长故去后,在无数次想逃避现实过,伤害了许多关心我的人之后,渐渐明白的道理。”
宋洹之垂头立在门前,等待着屋里的人一声应答。
许久许久,依旧只是沉默相对。
他轻轻叹了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不急,你也别急,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他转身朝楼下走,迈下第三节 楼梯的时候,身后那扇门被从内打开。
宋洹之回头望去,书晴双目红肿,站在昏暗的房门前。
“他们——还会再出现?”她轻声说。
宋洹之怔了下,旋即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此生,他们再也见不到你。”
王俊熬不过刑罚,已经死了。
至于谢芸,佛堂里那一小片四方天地,就是她余生归宿。
她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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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王府门内挂了白幡。
皇帝震怒,敕令不准祭灵。
昔日风光无限的葶宜郡主走得颇为寂寥。
身为弃妇,不能葬入宋家陵园,外嫁之女,又不能以姑奶奶名义入赵氏祖陵。
她埋骨在南山一隅,只有郢王妃带着王府内眷们上山送她最后一程。
往日的荣华,如云烟一般消逝。
祝琰曾有几回路过那块地,远远看见那只孤零零的墓碑。
她没走过去祭拜,视线也未曾过多的停留。
她这一生,从不对任何人寄与太多的期待,因此也未曾有过多的失望或怨怼。只要日子还能过,她就可以假装忘却所有的不虞。
但葶宜是唯一,她永远不会原谅的人。连假装都不能。
第59章 觊觎
两日后就是琴姐儿的生辰。
只邀请了常来常往的亲眷,并没有大肆铺张广邀宾客。
宁毅伯夫人坐在上首,祝琰进来时,她难得欠了欠身,将人让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上坐了。
前几日葶宜出殡,明面里没有操办祭灵,但各家暗里都知道消息,这在京城算件极惊人的大事。
休弃王眷,开朝以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前例。
而葶宜究竟所犯何事令宋家如此容不下一个寡妇,不惜自毁清誉落得个“过河拆桥”的名头,也实在令人好奇至极。
不免有一些夫人旁敲侧击,向祝琰打听。
正为难的时候,上首宁毅伯夫人开了口,“适才琴姐儿弄污了衣裳,这会儿还没回来,兴许又缠着她娘闹脾气。莫如劳烦宋二奶奶跟着婆子们去瞧一眼,琴姐儿肯听你的话,你劝劝多半能成。”
祝琰感激地行了个礼,跟在嬷嬷身后朝祝瑜的院子里去。
今日琴姐儿生辰宴,祝瑜身为女主人却这会还没到场,本就不寻常,她适才在上院就有些担心,此时顺势去瞧瞧,也正合她心意。
从上院穿过一条小道,前头是片花圃,寒冬季节,显得有些荒芜,只有冬青和龙柏的叶子还透着深浓的绿,给黑白的景致横添一抹生机。
祝瑜的院子离得不算远,这是祝琰第三回 过来此处,嬷嬷将她带到院门前,跟里头的守门婆子吩咐一声,就含笑行礼先行告退。
祝琰身边跟着梦月,边走边朝守院婆子打听,“琴姐儿在里头么?怎么这么迟还未去上院?”
守门婆子刚要说话,就见帘子一掀,闪出个高大颀长的影子来。
祝琰如何料想不到,这会子竟然乔翊安还在内宅,还就这么直接的撞见。
乔翊安站在阶上眯了眯眼睛,适才从屋中带出来的那抹余怒稍敛,勾唇挑眉朝祝琰笑了下,“二妹来了?真是稀客。”
祝琰上前行了半礼,“姐夫,我来瞧瞧姐姐和琴儿。”
“哦,”乔翊安瞥了眼侧边紧闭的窗,“你进去吧,你姐姐在里头呢。”
祝琰点点头,侧让到一旁等他过去,乔翊安步下石阶,走到她身边,脚步停了下来,侧眸瞭她一眼,低声道:“劝劝你姐姐,性子这么烈,于她有什么好处?”
他没头没脑丢下这么一句,不再多言,提步朝院外走。
祝琰不由加紧步子,见无侍婢出来接迎,屋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她试探喊了一声“姐姐”。
屋里传出祝瑜闷闷的声音,“等一下,先别进来。”
祝琰应一声,在门前站了小半刻,听里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片刻帘子掀开,祝瑜来到门前,拖住她的手让她入内,一面系右襟的排扣,一面问道:“宾客都到齐了吗?琴姐儿过去没有?”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示意别跟进来,自己随着祝瑜走到里间。
祝瑜对镜梳鬓,选了朵喜庆的绢花别在脑后,祝琰上前,替她整理翻卷了一块儿的衣领。
手刚拂上料子,就见后颈靠近肩膀的地方,一块儿明显的淤痕。
祝琰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想到方才乔翊安和祝瑜在里室,将屋内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将要进门的时候,还被祝瑜急忙忙地阻止。
她别过头去,下意识涨红了脸。
祝瑜从镜中瞧见她的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自在。心里更恼乔翊安胡闹,这样的日子,宾客盈门,害她迟迟不能去上院……
祝琰强装镇定替她挑了对耳珰。
祝瑜清了清嗓子,问她:“郢王府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葶宜郡主被郢王夫妇宠坏了,无论做下什么样的事,对郢王夫妇来说都应当被原谅。如今身死在嘉武侯府,少不得结下解不开的死仇。
祝琰叹了一声,“我听二爷说,这阵子郢王很忙,朝廷前些日子交代全权处置年节朝祭的仪式,至于郢王妃,听说是病了,现如今还没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太后娘娘和越国公府都出了面,一边安抚我婆婆,一边敲打郢王妃……短期内可能不会起什么冲突。”
祝瑜点点头:“也是,年节将近,没什么没朝贺朝祭大典更紧要的事,在这期间出什么乱子,郢王也承担不起。倒是没想到你那个嫂子,疯到这个地步,给洹之下毒?他如今怎么样?可有什么明显的不适么?”
祝琰笑了下,“好好的日子,快别说这些了吧?姐姐去的迟了,伯夫人难免不高兴。”
祝瑜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祝琰又道:“上回怡和郡主的宴请,姐姐没去吧?周姐姐与我来信,说也将那边拒了。后来怡和郡主送了礼来,说是累我受惊,过意不去。”
祝瑜冷嗤道:“这些个皇亲国戚,仗着出身高贵,一向是无法无天,怡和后院养的那些什么恶犬、虎狼,还有蛇,经常四处出没,伤吓过不少人。”
祝瑜打扮停当,外间瑟瑟然进来几个侍婢,“大奶奶,这会儿是不是去上院?”
方才乔翊安发脾气,将人都撵了出去,直到他人出了院子,侍婢们才敢回来服侍。
祝瑜点点头,祝琰上前握住她手腕,却听她“嘶”地一声,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祝琰忙松开手,下意识去掀她的袖角。
手腕上一圈明显的淤痕,又红又紫,祝琰吓了一跳,“姐姐这是怎么弄得?”
祝瑜垂眼将袖角抚平,淡声道:“我自己不小心,无碍,咱们走吧。”
这可不是自己不小心就能弄出的痕迹,像是……被绳子或是别的什么缚过……这猜想一浮上脑海,祝琰自己都吓了一跳。联想到刚刚乔翊安出门时,脸上隐隐含怒的表情。
“姐姐跟姐夫吵架了吗?”兴许还闹得很厉害……
可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今日的蹊跷都分明起来。
为什么祝瑜这个主子奶奶迟迟没出去迎宾,为什么乔翊安这么迟还逗留在院子里,为什么琴姐儿和侍婢们都被撵了出去……
祝琰几次见到乔翊安,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虽然姐姐嘴里总是将他形容成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可祝琰冷眼瞧着,他对岳家极力帮扶,对姐姐敬重有加,又十分疼爱孩子,还几次三番出面相助宋洹之,这样的人,无论怎么瞧也跟“恶”字沾不上边。他娶了祝瑜,几乎就将祝家的事全然当做成自己的事,不论是她嫁进嘉武侯府,还是祝瑶和徐家,几乎都是他出面促成,且从没听他有半句怨言。
唯独叫人不好接受的,便是他在男女情事上的风评并不怎么好。姐姐对他有怨,也是应当。
祝瑜瞥了眼窗外的天日,嘴角蕴起一抹幽凉的冷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