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琰和宋洹之跪地受了赏,嘉武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莛宜的手背。
祝琰豁然明白了这份赏赐代表什么,天家威严,皇恩深重,即是朝廷对宋洹之的倚重,也是郢王府对莛宜的支持。
娘家得势,便嫁到任何门第,都不会轻易受了委屈。哪怕再有新人进门,宗妇之贵,也远非他人可比。
是对她施恩,又何尝不是一种敲打……
从上院出来,宋洹之随兄长一道去商议伴驾事宜,祝琰独自带着人回到蓼香汀。
他要出行了,事先没有告诉她,莛宜已经替他备了行装,作为妻子,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雪歌收拾了几件寝袍和中衣出来,和梦月商议着,“二爷在外必穿官服,那边应当都备着了,带几件里头换洗的衣裳鞋袜,常吃的茶和惯用的香也带着,免得在外不惯……”
祝夫人说得没错,两个婢子都是仔细教导过的,比她更知道该怎么服侍宋洹之。
宋洹之回来的迟,明日的差事很要紧,许多细节需要商议。这几天忙着留守内宅,荒废了许多正务。见屋中还亮着灯,紧张的心绪为之松泛了几分。
这些天来与祝琰相处得还算好,她言语不多,也不矫情多事,知进退,懂礼仪,是合格的妻子人选。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宋洹之进来,便见祝琰在灯下做女红。两个侍婢收拾了一只箱笼敞开着摆在炕前。
宋洹之径去了配室,沐浴更衣后方从内出来,隔帘遥望着她的侧脸。
“祝琰。”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他在唤她。
这些年长在内宅,身边的人不是唤她“二姑娘、二奶奶”,便是喊她“琰儿”,从没有谁,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
祝琰还是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了里面。
宋洹之朝外扬扬下巴,“不必收拾那些东西,衙门里一应已备好了。”
祝琰点点头,走到他身边,迟疑着抬手,替他将松散的衣角抚平。
其实靠近过去时,她心跳的很快。每一个动作都僵硬紧绷的厉害,可她还是想,像其他寻常夫妻一样,自然的照顾他的起居……
纵使有过夫妻之实,可也只是短暂的相处,她与他之间,远远还谈不上熟悉。
手被按在紧实的胸膛上,隔着衣料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外间侍婢们还在,珠帘轻晃着,清晰的窸窣声响。
宋洹之身量很高,面对面站立着,几乎遮住了全部的光线。她抬起头来,只看得见面前,他线条凌厉的五官。
“我走这几日,家里便拜托你。”
祝琰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可笑。
她不过是个新来的人,自己尚顾不得,还能指望她照顾什么家里?
“我会听娘和嫂子的吩咐,若祖母不弃,也会去看望她……”
宋洹之松开她的手,撩开帐帘示意她躺进去,祝琰迟疑望着他,面上露出羞涩挣扎的神色。
他微弯唇角,忍不住笑了。
“我今晚还有些正事要办,你一个人,早些休息。”
恍然这是头一回,瞧见他的笑。
如白雪初霁,朗月拨云,……她的丈夫,容色不是一般俊雅……
祝琰发觉会错了意,赧然垂下眸子,再不敢朝他看。
宋洹之转身,正欲离去,帐中伸来一只小手,攥住他的衣摆。
回转过头,见新妇眼波盈盈含水,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紧抿唇瓣又张开,柔声说道:“等二爷回来,穿我做的寝衣吧。”
他怔了下,没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什么缘由。
但这样小小的请求,他又岂会不答应呢?
他点点头,抚了抚她黑亮的柔发,“不要太过操劳,早些休息。”
祝琰松开他。
帐帘重新合上。
帐外那个朦胧影子,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聪慧如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默然将那几件寝衣换了。谢芸再好,也只是这府里的表姑娘,如果当初宋夫人有意成全,又怎会轮到她来做这个二奶奶。宋洹之已是她的丈夫,名正言顺,就算对谢芸怀了同样心思,两下有情,也只能为妾做小。她原就不值得,与谢芸计较什么。
今日这样说出来,不过是想宋洹之知道她的底线何在。
她不想与任何人争斗,宋洹之的过去她不感兴趣,也无心去追究参与。只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并不打算轻易让送给旁人,也不喜欢有人觊觎。
如果宋洹之有心,自然明白该如何避嫌。若他明知故犯,继续纵容旁人对她这样的挑衅,那她与他之间,也没什么好指望了。
她想看一看宋洹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宋洹之忙完公事,天色已露青白。他仰靠在思幽堂内室的椅上,倏然想到方才祝琰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成婚后,他的住处都重新整理翻新过,衣裳多是为着成婚新做的,箱柜都由侍婢长随们打点,他是个男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琐碎东西。
近来穿着的寝袍都是新的,月白的软绸,舒适低调,绣着小朵小朵的松枝、云纹。
他心念一动,吩咐长随入内。
一刻钟后,宋洹之面前桌上,摆着一件摊开的寝衣。
不起眼的内侧一角,整整齐齐绣着“寒酥”两字。
宋洹之捏着那绣字,浓墨般的长眉轻挑,却是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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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大家都长嘴了,自己生什么闷气
第8章 斥责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净,古朴沉……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净,古朴沉肃的嘉武侯府笼于一片氤氲之中。东侧的藕香苑彻夜灯火未熄,仆婢们屏息敛容,安静守候在院中。寅正时分,东边内外院连接处的角门打开,整夜未眠的葶宜穿戴整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朝外院去。
门前车马已备,只待兄弟二人登车启程。宋淳之要职在身,肩上担子繁重,整夜于书轩同幕僚议事,吩咐自己出行后京城这边的部署。
葶宜到时,幕僚刚刚散去,长随抬了热水进来,供宋淳之简单洗浴。
薄薄的晨曦透窗打在纱屏上,隐约看见内侧两个人影。
葶宜不等传报,径直推门而入。
女婢跪地为宋淳之整理袍带的样子隔屏落入眼底。
葶宜冷笑一声,讥诮道:“宋世子好兴致。”
听得她的声音,蹲跪在地的侍婢凛然一悚,显是惧怕郡主威压。宋淳之低声遣退侍婢,从屏后走出,绕到桌后将摊开的卷册收拢。“你又闹什么?,葶宜?”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娇贵的郡主眼底印着两团乌青,铅粉掩不住满脸的疲色,她落座在窗下的椅子里,启唇冷嗤:“我闹?我敢跟你宋世子闹什么?”
她冷笑:“是怪我扰了你亲近这些小蹄子了?这有什么,你大可将她喊回来,若是她一人伺候的不够,我房里那些个美貌娇人儿也随着你挑……”
“葶宜。”宋淳之打断她,“够了。”
他整理好卷册,沉声道:“我将要出行,多日不在京中,临别,我不想同你吵。”
葶宜冷哼,别过头去,抿紧唇瓣,到底吞下了满腹的怨怼。
宋淳之铺平卷起的袖角,垂眸低道:“家里的事累你多劳心,我都记着。你的恩情,你的付出,我有眼瞧。”
他抬眼,盯着她冷冰冰的侧影叹息,“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好,这些年没能让你欢欣开怀,受了许多委屈。”
葶宜别着头,眼角忍不住湿润了。
宋淳之缓缓道:“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补偿你,也不知究竟怎样才能叫你欢喜,葶宜,我是个粗人,最在行便是行军打仗,我猜不准你的心……还望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机会,学着怎么去做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夫君。”
葶宜听着这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心中那些酸楚和委屈,他说他看在眼里,却终究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他行事稳重,一向是最妥帖的人,朝廷重用他,家里仰赖他,外头的人无不夸赞他好,可他着实太忙了,临行前夜,令她空等了一晚。将要小别,难道他没有半句话私话要同她讲吗?
她清早便来寻他,一见面,就看见他和婢子独个儿在屏风里头,虽明知他为人,可她就是忍不住地觉着难受,他还斥责她胡闹,他就不能,哄着她好好的与她说吗?
这会子又讲这些无用的宽慰之语,仿佛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葶宜擦干眼泪,转过头来,“不必了,宋世子端和知礼,品德高然,一向是无错的,是我这个俗妇不识好歹,空惹世子烦心罢了。”
她起身便朝外走,宋淳之唤她,“葶宜,葶宜。”
她脚步顿住,却听他又道:“罢了……”再说下去,难免又是一番争执。
葶宜跺跺脚,挥袖便走。
宋淳之望着她的背影蹙紧了眉头,再不曾说话。
婚后吵吵闹闹这七年,他当真倦了。娶了王室宗亲,沾着无上荣光,是恩待,也是囚牢。
郢王四十岁方得这么个女儿,宠得如珠如宝,降生就赐封了郡主,出入太后的慈和宫便如出入自家一般。她是躺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姑娘,骄纵贵重,这世上有谁敢叫她不痛快?便是做了她的丈夫,也只能一味敬着,恭谨相待,从未试过对她说句重话……
宋洹之候在西侧门的马车前,正等待着兄长,见他面带倦色缓步而来,便亲自撩了车帘扶他登车。时至寅末,马车驶出巷口,车外长随凑前,禀道:“二爷,二奶奶来了,在后头送您呢。”
宋淳之闻声便笑了,杵了杵次弟的胳膊,眨眼揶揄他:“要不要停下来,等你俩说几句贴心话再走?”
宋洹之冷瞥他一眼,撩帘探出头。
晨雾散净,白晃晃的光下,新妇穿一身靛蓝绣芍药的裙子,带着侍婢站在门前。
心头隐隐泛上一抹异样的沉。宋洹之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若有似无地拉扯着心弦。
宋淳之倚在另一侧的窗上,笑得眉目弯弯,“我原还担心,怕你这倔脾气上来,会委屈了人家。如今瞧来,你们小夫妻俩这般柔情蜜意难舍难分,倒是我白白忧心一场。”
宋洹之收回目光,不再看了。帘幕遮住光线,他冷肃的面容落在一片阴影里。
宋洹之走后半日,祝琰回到蓼香汀,午后传了院子里各处仆役进来,一一识人问名。她是二房媳妇,只需要管理好自己住的院子,这些日子忙着各处走动,还未有机会安置下人。
院子里原分派守门、扫洒、粗使、跑腿的仆役各两名,均是原有的旧人,负责服侍宋洹之饮食起居的两名侍婢一个名唤素商,一个叫作元英,是嘉武侯夫人赏下的。另有内外两个管事嬷嬷,负责指派活计、调理下人。问明了来头,祝琰便命各赐了一份赏钱,请两位嬷嬷安排,将自己陪嫁的十来个使唤仆婢安插在各处,随蓼香汀原有的旧人一同行事。
院内掌事的张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在宋家资历高,很是体面,祝琰留了她说话。
玉盏流光,滚水濯芽,新妇年轻素净的脸隐在氤氤的茶烟后。张嬷嬷坐了已有一刻钟,与祝琰闲聊着府里的事。
“这么说来,二爷日常吃用穿戴,皆由公中统一打理?丝绸布帛,茶酒纸墨,每月可另有份例?”
张嬷嬷道:“每月除去月银和日常的吃用供应,另有布帛、茶叶、补品、纸墨、陈设器皿、与各家往来回礼等,随用随取,叫人去公中账上支出,回头在大奶奶那儿对上了就成。”
也就是说,各院领用东西,置备物品,都要经过大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