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个顶骄傲的人,又在仕途上正得意的时候,外头人人追捧仰望着他,当他是天上的月亮一般哄着,偏偏在她这里,得到的不是冷脸就是酸言,没一刻柔情软语好生相处的时候。
他立即撩袍起身,跳下床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见祝瑜按着额角闭目靠在枕上,心里有些怜惜她的病情,却又恼恨她不识好歹。此时祝瑜闭着眼睛又道:“劳烦世子爷,这些日子给我些清闲日子过过,隔院的,外头的,那么多人盼着您去,您哪儿不能歇息,何苦回来受我这寒人心的人的气。”
乔翊安闻言,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面上反浮起个笑来,“我懂了,大奶奶这是用激将法儿,想激我出去。怎么,那个姓李的死也死了大半年,大奶奶还想替他守着?”
一语毕,祝瑜猛地张开眼睛,脸色涨得通红,“乔翊安,你别又拿这些话来恶心我成不成?”
话没说完,猛地咳嗽起来,几个小婢原在外听着不敢进来,见祝瑜咳得厉害,少不得溜进来服侍,一个端茶一个递漱盂,一个爬到床上替祝瑜顺着气儿,还有一个稍得脸的,柔声劝道:“爷别生气,奶奶病着呢,这几日着实忙得厉害,连歇息的时候都不够,爷好不容易着了家,该和和气气说说话才好。”
乔翊安抿了抿唇,一撩袍角走了出去。
侍婢心疼地劝慰祝瑜,“大奶奶何苦呢?好容易他回来了,文姨娘舍了脸皮截着他去,他都不肯,这些日子没见,定有好些事交代奶奶呢,家里日日宴客,大小姐那边怎么打点,奶奶也正需跟大爷拿个主意啊。”
祝瑜靠在侍婢身上,掩着心口咳了一阵。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
心里那些事无从对人言。
她也习惯了,什么都放在心里头,说不出口。她是祝家费尽心机栽给他的麻烦,过了这么多年,她仍旧觉得不堪。
又何尝想与什么姨娘姬妾去争一分宠?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是她的,她也不稀罕去求。
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能担得起这个大奶奶的名头、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至于什么夫妻感情,男欢女爱,她不想放在心上半分。
次日一早,祝家那边派人来问乔瑟指婚的事。还是采薇上门跟祝夫人提了一嘴,这些日子祝家守制,轻易不得出门,祝夫人在外的交谊又不甚多,竟是这时候才得了信,少不得喊祝瑜前去过问。
祝瑜清早起来就头疼的厉害,今儿还有两拨客要见,一拨汇在乔夫人那头,来向乔夫人道贺,祝瑜才安排了筵席,就听说乔家族里的平辈嫂子也到了乔夫人指派祝瑜跟乔瑛陪着。
她唤身边的大丫鬟去回了祝夫人,“就说这些日子乔家客多,待得闲了才过去。”
祝夫人在她这边没得到准信,就转头叫人递帖子去嘉武侯府,借着探望祝琰身体的由头向她打探消息。
上个月宋淳之过了周年,宋家已然除服,府里又添喜事,多了几丝久违的繁荣热闹。
祝夫人辞别嘉武侯夫人,挽着祝瑶的手朝蓼香汀走。陪侍的婆子笑着跟她解释,“老太太跟夫人疼惜奶奶,晨昏定省一概免了,今儿您上门,奶奶原该来迎,谁想昨晚儿不小心动了胎气,寻了太医帮忙瞧过,建议少挪动免奔波,夫人才做主没叫奶奶过来。”
自家女儿在婆母跟前有体面,祝夫人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难得老夫人和夫人这样爱怜,我是她亲娘,又岂会为这些虚礼小事怪罪她?”
“夫人吩咐了,待会儿仍请亲家太太去上院坐阵子,说说话,吃个便饭,才好送太太回去。”
祝夫人含笑应了,对宋家的态度十分满意。算起来,前头两个女儿的婚事,还算二女儿嫁的更如意,乔家太太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一向不待见她,哪有宋家侯夫人这样客气和善?
想到此,再瞧身边的祝瑶,不由有些惋惜。可怜她最疼的这个女孩儿,婚事艰难,到如今还耽搁在闺中。虽定了亲事,对方也是簪缨世家,却始终不及她二姐姐,承爵继嗣,是府里头一份的体面。
几人进屋的时候,祝琰正躺在榻上听管事婆子给她念账数。
夏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她侧脸上,这些日子悉心滋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丰腴起来。
身上穿了件家常的月色短襦,挽着件烟紫色的纱帛,远看清新明媚如画中人一般。
祝瑶不知为何,心里些微的酸胀起来。
昔日那个被父母所弃,委委屈屈的被赶去海州的二姐姐,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第88章 寻常
细想一番,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在家中受尽宠爱的自己,开始艳羡起二姐姐呢?
就单单只为了二姐姐嫁了个好人家吗?
“瑶儿,你怎么了?”
一道声线靠近耳畔,将祝瑶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过来。
眼前,屋里几个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祝瑶红着脸半掩在祝夫人身后,垂头哀戚地道:“想到二姐姐怀着身孕前去海洲探望祖母,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当日应当同姐姐一道上路的,途中也好照应姐姐……”
祝夫人叹了声,“这也难怪你,世事无常,谁想你祖母竟没能等到你出嫁……”
伤感一番后,方进入今日正题,“……还是采薇上门说起,我方才知晓,如今你姐姐那边,事事皆瞒着我,多少人来向我道喜,只叫我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闹了多少笑话出来。”
边说边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瑟姐儿是前头那位生的不假,可却是你姐姐一手一脚拉扯大的,你姐夫的性子你知道,一年里头多少日子不在家,但有个大事小情,全赖你姐姐周全。如今即得了这样的好机缘,乔家如何应记你姐姐一大功……你父亲在户部的位子,说什么也应当替他提一提才是啊。”
祝琰瞥了眼外头,张嬷嬷带着几个婆子对账还在外间没走远,祝夫人不是能开解通透肯听劝的人,心里但凡装了点什么事,定要拉扯着身边所有人跟着烦乱。
祝至安不是因犯错被褫夺的官职,回乡守制,是素来的惯例,这时候不表现出几分为人子的孝义,却只盯着朝中的位子不放手,不过是递把柄给人罢了。
她神色淡淡的抬了抬手,“母亲说的我记下了,回头见了姐姐,自会好生劝一劝她。”
祝夫人原装了一肚子的抱怨要跟祝琰说,没想到对方应得这样顺畅,令她其余的说辞都没机会出口。“你可别一味的哄我,过几日我还要过来问的,你父亲一日不回来,我这心便一日放不下。”
祝琰叹了声,抬头瞥了眼对面坐着的母亲,昔年绝艳的面容添了几丝岁月痕迹,仍能窥见些许往日的娇媚风流。她忽然有些同情母亲。
早年母亲与父亲二人少年夫妻,如胶似漆,也曾百般亲密恩爱过。母亲出身不显,娇养于小户闺中,最大的见识也不过是当年夫郎得中探花的风光繁华。
入京伊始,小心翼翼捧服着身边所有的人,怕自己眼界窄露了怯给丈夫丢脸,弯折了腰骨一心想做个贤人。却不成想越是如此,越不可能得人看重。
一路伏低做小地走过来,被不怀好意的亲戚们怂恿着向权贵献出了长女。得了实惠却损了名声,从此越发上不得台面。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待人接物,没人引导过她熟悉朝中那些纷乱的关系网,她凭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在迷雾里摸索前行。
那些贵族们生来就懂得的规则法度,对她来说却是难以理解的天书。
随着日月长远,夫妻情淡,丈夫连句完整的话也懒得对她说。
没人在意她的焦虑她的考量,没人认可她的努力她的付出。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见识浅薄的可怜人。
她忧心丈夫前程,忧心幼女终身,又算什么错呢?
错只错在了没有自知之明,错在明明没有那个能力眼界,却非要凭着一己之愿,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又可笑至极的选择。
如果她是祝瑶,与母亲之间那样亲密,她会细心慢劝,一点一点让她明白这些道理的吧?只可惜,她们之间情谊浅薄,便是她肯说,母亲也未见得肯信。
祝琰抚着微隆的小腹,遗憾地轻叹了一声,“母亲回家去安心等消息吧,自己多顾念身体,不要为此劳心落下病来。”
祝夫人见她温柔贴心,不免心内稍慰,扶着祝瑶的手站起身,笑道:“你如今身怀六甲,也要好生休养,凡事莫太劳心。”
说到这儿,不免又提起往日的话来,“上回我与你说的那事儿,你可问过洹之没有?”
回眸去寻梦月和雪歌的影子,想要嘱托几句。
“……”祝琰站起身来,扶着肚子蹙了蹙眉,不等祝夫人靠近,就提声唤道:“张嬷嬷?”
帘子一掀,外间与人说话的张嬷嬷立即应声进来,瞧祝琰面色不虞,忙快步奔过来搀住她,“奶奶,可是肚子痛?不会又动了胎气吧?”
祝夫人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张嬷嬷焦急道:“奶奶前些日子动了胎气,这些时日吃着药,才调理好些,上回小产身子大伤,亲家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平素夫人跟老夫人那边,从不劳动奶奶半点儿,就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吃喝睡全在这屋子里,就怕奶奶伤神。今儿说上这么阵子话,又是伤心又是着急,难免牵动肚子里的金胎。”
说罢,一叠声唤雪歌等进来,“快,先把奶奶扶进去,喊个人去告诉玉轩,叫他赶紧去请太医来。”
几个人扶着祝琰往屋里走,又是落帐又是倒水又是煮药,祝夫人心焦不已,却半点插手不上,祝瑶好说歹说方将她劝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祝琰倚在枕上透过纱帐瞧着外头的夕阳。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对祝夫人是心软了的。
也许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孩子,推己及人,开始试着去体会做母亲的心情。
可她忘了,在母亲心里眼里,她始终排在最后一个。排在父亲、祝瑶,和祝家的前程之后。
就在刚才那么短暂的片刻暇光里,她竟有过那么一丝期待,期待母亲这一回的关心,无关任何其他,只为她是她,是母亲的女儿。
梦月捧着药靠近床边,小声道:“奶奶,先吃药吧?”
祝琰摇摇头,“去吩咐洛平一声,叫他给大姐带个信,如果母亲再问起父亲职衔的事,就说已经着人在办了,我这边尽量稳着她,免得她焦急之下又去别处寻门路。再告诉刘影,写封信去海洲,劝父亲派人给母亲递话,叫她好好在家里守制,不要四处生事。”
梦月点点头,“奶奶说的是,想来老爷的话,太太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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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交界那些日子,天气泛潮发闷,临水的住处蚊虫又不少,不过傍晚在院子里走了一阵消食,祝琰手腕脖子上就给蚊虫叮咬了好几处。
沐浴过后,松散着一头黑发,伏在榻上乘凉。宋洹之跟张嬷嬷要了消肿止痒的药膏,走过来拂开蔓藤似铺在背脊上的情丝,扯松了衣领上的系带,替她细细抹着药。
“不是新做了两只香囊,没叫人带着吗?”
香囊里有驱虫辟邪的药,夏日里一日都不可少。
祝琰神色懒懒地贴在枕上,闭着眼摇了摇头,“带着的,只是不知为何,好像对我没起什么作用。”
粗粝的指尖沾着玉色冰凉的药膏,轻轻滑过雪白的颈,落在锁骨下一寸。男人声音里蕴了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怎么连这里也给叮了一口,可恨至极。”
微敞的领子里软而饱胀的圆,比往昔不知丰饶了多少。
尾指似有若无的轻扫而过,惹得祝琰蹙眉,隔衣按住了他的手。
颦起的秀眉长而匀淡,杏眸半睁开,似嗔似怒地横他一眼。
“居心不良的人方才可恨。”抓住他的指头想将不安分的大手甩开,却被攥住手掌拖进了男人怀抱里。
他拥着她,却也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来回摩挲着窄肩,轻声道:“快到仲秋了,今年广平街设有焰火会,也有民间的戏班子在喜月楼外面搭台,你不能去瞧,会不会觉着遗憾?”
祝琰回想过去数年的仲秋,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过的,她闭目摇摇头,靠在男人肩上懒懒地道:“不瞧也罢,这些日子许是开始犯秋乏,总是恹恹的不想动。”
胎儿月份越大,身子越发沉重,脚腕也肿得厉害,她不耐烦到处走,每日里不过是在蓼香汀或是花园亭子里散散步。书晴书意和许氏、周氏等人不时过来陪伴探望她,每日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着无聊。
她怀胎辛苦,宋洹之帮不上什么忙,间或替她用热帕子敷一敷踝骨,或是接替梦月雪歌等替她夜里打扇。外头的应酬推了多半,尽可能回来陪她一道用膳,听她念叨念叨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同商议那些她拿不定主意的问题。
八月中下旬,祝至安派人带信回来,吩咐祝夫人带着祝瑶一同回祖宅守制,祝夫人自是不情愿,夫妻之间交锋数次,祝琰这边也免不了受些波及。最终还是祝瑜和乔翊安一同出面劝和,哄得祝夫人勉强同意动身启程。
祝琰错过了这一年仲秋广平街上的热闹繁华,却在自己的庭院里观看了一场小型的焰火会。
第89章 佳节
宋家大宅已经许久没有过欢声笑语,也已许久不曾办过热闹的宴会了。族里每每聚在一块儿,不是祭祖便是治丧,气氛总是沉重。年节时带着小一辈的外出游宴,也只能小范围、小规模的放松一下。
如今已然除服,又遇佳节,嘉武侯夫人与祝琰商量,安排他们尽情的玩闹两日。
提前几天就开始与各家走动迎送节礼,又有大小宴请,祝琰人在孕中不宜赴会,夫人们内宅的聚宴多数由三房的沈氏出面代替参加,也有个别勋贵府中推不掉的宴请,嘉武侯夫人亲自出席了一回。
她虽在府中不出门,也不肯一味偷闲,礼单一一过目裁夺,与嘉武侯夫人再三商榷,有瞧不懂的地方便细细请教,有觉着不妥之处也及时提出来向嘉武侯夫人进言。
她记性好,又肯用心钻研,遇事常思,举一反三,对府中诸事应对如流,如今在人情迎送方面几乎可以独当一面。性情沉稳又不刻意摆架子,对小辈也和气关爱,宋洹之在外行事稍嫌淡漠,有她于内周旋婉转,算得助益。
但心思用得多了,便极耗元气。每晚宋洹之回来瞧见的祝琰,不是卧在榻上,便是歪在帐中,常常说不上两句话便陷入沉眠。
想知道她白日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身体状况如何,只能透过玉轩和张嬷嬷等人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