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红湘好言哄着:“娘娘,良药苦口。您且忍一忍,只要调养好身子,早日为王爷诞下嫡子,往后还有什么可愁的?”
闻言,陈阅微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汁灌了下去。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让她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红湘连忙递上清水给她漱口,又奉上甜嘴的蜜饯。
她的表情带着几分怀念:“娘娘还是像在闺中一般,小孩心性。”陈阅微不免想起,从前陈大夫人也是这般哄着她吃药,目光柔和下来。
服完药,陈阅微只觉得浑身疲惫,加之白日里耗费了不少精神,便早早熄烛歇下了。寺院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雪扑打窗棂的簌簌声,更添几分孤寂与清冷。
然而,她睡得极不安稳,陷入了重重梦魇之中。
一时梦见长姐陈阅姝坐在从前的梳妆台前,对镜梳妆,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一张七窍流血、惨白如纸的脸,对着她冷笑;一时又梦见本该早已葬身鱼腹的黄承望,化作水鬼模样,浑身湿漉漉地,伸出被泡烂的手向她索命……她在梦中挣扎、奔跑、尖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幻影。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禅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积雪映照进来的微弱白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雪之声愈显清晰。
“红湘……红湘……”她声音发颤地呼唤贴身丫鬟,想让她倒杯水来压惊。然而,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窗外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
陈阅微的呼吸瞬间窒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黑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梦吗?还是……她颤抖着,不知缘何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后,猛地一把推开了支摘窗。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
就在这风雪弥漫之中,一张脸毫无征兆地贴近了窗棂——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眼口鼻,分明就是她梦中索命的黄承望!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在窗台上溅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来自幽冥地府。
“啊——!”陈阅微发出比刚才梦中更凄厉的尖叫,吓得连连后退,瘫软在地。
第142章 上门
“微微……我做错了什么……你因何要害我性命?”
寂静的雪夜里,窗棂外的“鬼影”裸露的皮肤毫无血色,口中发出飘忽不定、幽怨无比的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陈阅微从前并不信鬼神之事,但此时此刻,身在庙宇,她又想起自己重来一世的起点亦是在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怨怪又恐惧地盯着外头的鬼影。
那鬼影得不到回答,似乎极为愤怒,欲要靠近。
大惊之下,陈阅微勉力跳了起来保住房柱,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掐进窗框的木头里也一时没觉得吃痛,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你错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一个寒门士子,凭什么妄想娶我?我爹是尚书!我是尚书府的千金!你黄家算什么门第?也配娶我?”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前世的屈辱和今生的恐惧一并宣泄出来以喝退他:“你想娶我,便是你最大的错!你该死!你本就该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何苦耽搁我一辈子!”
“当日并非我执意求娶……是你母亲……托人前来说项……你若不愿,大可明言……何至于下此毒手……”鬼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不甘意味。
见那鬼影没有扑上来索命,陈阅微心中的恐惧消散了许多,长久以来对黄承望的鄙夷和怨恨占据了上风:“明言?婚事已定,我如何明言?难道要我自毁名节,成全你们黄家的痴心妄想?自然是以我的名声前程为先!你死了干净,一了百了,难不成还要我为你家守节?笑话!我劝你速速从我的梦境离去,莫要在此装神弄鬼,否则我即刻请寺中高僧作法,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傲慢。
陈阅微觉得这是梦境,否则她的贴身丫鬟早该进来了,可既然四下里无人,也只有这个孤魂野鬼托梦吓她这个解释说得通了。
闻言,鬼影似乎被她的恶毒彻底激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你这等心如蛇蝎的恶妇尚在人间享尽荣华,我何惧魂飞魄散?天道不公,我便亲自来讨个公道!”
“你敢!”她又惊又怒地尖叫起来。
几乎就在怒喝响起的同时,禅房院落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下。
周绍披着玄色貂皮大氅,裹挟着风雪骤然出现在院门口。
他是习武之人,这边院落传出陈阅微的尖叫声时他便醒了,本以为是有刺客,可到了院门口却隐隐觉得不对,下意识地将护卫留在了门口,却未曾想到看了这样一场大戏。
陈阅微只看到他面色铁青,眼底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仿佛凝结了千载寒冰。
大氅上落满了半化的雪花,肩头更是浸湿了一片,显是已在门外站立多时。
他手按在腰刀柄上,神情肃杀,目光如电般射向窗边那道鬼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阅微的尖叫戛然而止。她惊恐万状地扭头看向院门,当看清周绍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积雪还要苍白。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这不是梦!
那方才她那些恶毒至极、不打自招的话语,全被她的夫君、成郡王周绍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王爷……”她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又要瘫软下去。
周绍却根本看也不看她,他的目光如利刃般锁定在窗外那鬼影身上,下一瞬便敏捷地跃出窗去,动作快得惊人,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臂,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塞住了他的口齿,不让他再胡言乱语。
他将人拖去院外,扔给了不敢进院的护卫,冷声道:“将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屋中,燃着冰冷怒火的眼睛看向了窗内抖得如风中落叶的陈阅微。
陈阅微目睹这一切,更深刻地意识到,那是黄承望,活着的黄承望!
他居然没有死!
她下意识语无伦次地试图挽回:“王爷!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是有人陷害妾身!是……是他们合伙设局害我!妾身方才……方才以为是梦魇了……”
周绍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续弦。
他想起元娘,即便她极其厌恶方氏,她也从来没有对方氏下过毒手。可小陈氏,生得一张与她这样肖似的脸,从来只有娇憨良善的表情,背地里,却为了高嫁对未婚夫下这样的死手!
且时至今日,她仍然毫无悔改之意。
从前,她能为了悔婚杀了黄承望,那日后,倘若他有落魄那一日,她会不会也因要保全性命,亲手送上一杯毒酒替他的政敌了结他的性命?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遍体生寒,他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若你当真问心无愧,看到故人死而复生,你该高兴才是,王妃。”
厚重的禅房门被人从外面紧紧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阅微彻底瘫倒在地,冰冷的地板透过单薄的寝衣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
夜色里,风雪更急了。
*
一大早,便有人拍响了成郡王府的大门。
门人出来看了一眼,见来人一身布衣,心里便骂骂咧咧起来,作势要驱赶对方。
那年轻女子却攥着一物示意,倔强抬头道:“我要见侧妃娘娘。”
门人本不甚在意,庄侧妃出身微寒,如今骤登高位,自打入京以来想借着从前的交情打秋风的“故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就是不懂得高低贵贱,今非昔比的道理,若是什么人都能进王府的大门,他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正准备嘲讽两句,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便怔了怔,居然是庄家的信物。
难道是庄家的哪门子亲戚?
放在平日里他可能还要犹豫一会儿,可近日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上,府里的中馈理所应当地交到了侧妃娘娘手里,这正是个去攀交情讨赏银的好机会。
于是他问了名姓,将人客气迎到门房里小坐,嘱托了另一人看好她,自个儿小跑着进了宅子禀报。
不多时,他便笑嘻嘻地去而复返,送她去昭阳馆待客的厅堂。
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在看到昭阳馆的豪奢与气派后,杨英还是失了些镇定,显得局促不安。
等青娆裹着白狐大氅被人簇拥着出现时,她站起身来,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认出来这是当时她救下的那位姑娘。
“杨姑娘,好久不见。”
青娆也很是意外杨英会找上门来。
据她收到的消息,杨英日前已经带着包袱离开了黄府,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虽然没有她出京的消息,但她以为,杨英不会再理会黄家的事了。
可若是如此,她就不会辗转来到王府门前。
果然,杨英一开口便是:“娘娘,黄承望他,是不是闯祸了?”
时间回到杨英负气离开黄府那一日。
她腿脚功夫了得,虽满腔的怒火,但也很快就发现有人在跟着她。
山间的猛兽有时要比人还敏捷得多,杨英出身猎户之家,早就练就了一番躲避的本领,很快,她便在巷角看清了跟着她的那人的样子。
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稍一细想,便明白是黄承望派来的护卫。她心里嗤笑:都说大户人家惜命,没想到还真不是传言,养这样的护卫,要花不少钱吧!
但在京城这些时日,她也看出了黄家的底蕴并不够看,花重金养的护卫,不用来护卫几个主子,反倒来跟着她这个被“抛弃”的猎户女,实在怪异。
杨英咬了咬唇,决定折返。
她没有回到黄家,而是在黄家附近的一间客栈落了脚。
客栈旁边便是茶楼,有不少本地的老饕和闲散人士时常聚首,议论新鲜事。
她出身下层,性子活泛,抛却几个话题,舍了几个铜板,很快就从伙计和客人口中打听到了叫她意外的事。
一是黄府并没有对外透露黄家五公子活着归来的消息。
二是黄承望的座师膝下有三子一女,幼女先今方七岁,不堪婚配。
三是黄家五公子从前的未婚妻,如今高居成郡王正妃之位,贵不可言。
四是……
“黄承望?你是说黄家五公子?他不是已经……”
杨英抬眸看着一副茫然无知模样的贵妇人,低声道:“娘娘,他活着,对您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她了解程望,他非要费尽心机安排这么一场戏,无非是想让她死心,让她恨他入骨,再也不想同他有牵扯。能叫他这么狠心,除非他是陷入了必死之局……
她不了解京城这些名门贵胄的弯弯绕绕,但她懂打猎。
入冬之前,山间的猎物是有数的,平日里看着和睦的邻居会同她锱铢必较,狭路相逢之时,半点不会相让。
成郡王府就好似一座山头,正妃出身高贵,侧妃一身荣宠,看着两人平分秋色,可当真会像外界传言那般,妻妾和美吗?荣华富贵是有数的,你多些,我便少些,岂有人会愿意低头吃亏?
自打她入京以来,蒙受了她“恩情”的庄家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可黄承望仍旧如他们所愿地走上了那条路。
她不信巧合,只信每个陷阱都是猎人精心设计的。
面前的女子是高超的猎手,想要独占山头里的所有猎物,她没有丝毫力量能同她正面抗衡,半点威胁也无法造成,但她可以帮她,让猎物更没有反扑之力。
条件是,保住那个诱饵的命。
她的表情很镇定自信,眼眸中却不由闪过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