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阅微心里一突,大袖下因翻涌起来的怒意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了松,面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红了眼圈:“何止是娘,其实我也不忍心让姐姐伤心……”
她握住沈氏的手,“方才,我只是在想着,父亲在京师时已经同国公爷说起了这事,若是作罢,传出去了不定怎么难听。一时情急才……也好,父亲说的那些人里头,仔细挑拣挑拣,总也有能嫁的。”
沈氏听了上半句,神情微霁。听完全部,又微微变了脸色。
今日看老王妃的反应,不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的,万一将来事情不成,又传扬出去……
她想起丈夫给幼女挑的那些人家,就一阵头疼。
从前不觉得,今次来了襄州府,见识过了郡王府和国公府的富贵气派,便觉得那些京城里的贵族人家不过尔尔,且还是个腌臜去处,不值得赔上幼女一辈子。
看着自小被她疼宠长大的幼女红着眼睛的模样,她沉默了许久,一颗心到底还是偏了她:“那些人家嫁不得。明日……我去同你姐姐说。”
太子新丧,陛下下了旨意让宗室诸人都要守六个月的国孝,这旨意虽然违制,可这个关头下,也没人敢违拗。
若是要促成这门亲事,也得提前和国公府有默契,否则时日一长,恐怕要生变故。
*
夜里,周绍回了府,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总管高永丰垂首等着国公爷从外书房的净室里出来,见他洗了脸换了衣衫,目中也清明了许多,心中便有了猜测。
自打方姨娘有喜以来,国公爷就没有在照春苑留宿过,也婉拒了方姨娘想抬举丫鬟伺候他的提议,每每去看她,也只是问问孩子的情况,若是要去她那儿,却是不必专程换了衣衫的。
他心头一松,等国公爷问起白日里亲家夫人上门来的情形时,便一五一十地如实禀告,且并没有隐瞒方姨娘打发丫鬟到正院要求请太医的事。
周绍听了没有说话,但服侍他多年的高永丰一眼就能看出国公爷心情变得不大好了。
“那方氏的孩子,眼下如何?”
高永丰低着头:“照医官的意思,是没有大碍的。只是方姨娘或许是太紧张了,总是觉得不适,方才还派人说想让国公爷去瞧瞧她。”
“医官都说她没事,我去了,又有何用?”周绍神情淡淡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盯了他一眼,挑眉道:“你的差事做的越发好了,夫人都说了,没有腰牌,不许内宅的下人到外院来,你收了多少银钱,倒肯替照春苑的传话。”
高永丰忙跪了下来,额头冒汗:“守门的小厮是新来的,不懂事,这才替照春苑的丫鬟传了话。小的也是担心公府的子嗣有什么差错,所以多嘴了。小的知罪,甘愿领罚。”说着就给了自己的脸几巴掌。
“行了。”周绍不耐地喝止了他。
自己身边的人,他多少了解秉性,高永丰不是那等为了三瓜俩枣坏规矩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国公府的大总管,手底下管着十四司,何必去讨好内宅的妾室。
“既然是小厮和丫鬟不懂事,各领了十个板子去就是。”
“是。”高永丰爬了起来,伺候着周绍披上玄色披风,又指了两个丫鬟在前面掌灯,送着周绍出了外书房往内宅里去。
等那守门的小厮挨完了板子,高永丰板着脸到了他的住处,冷哼道:“这下,你明白谁的钱能收,谁的钱不能收了吗?”
那方姨娘也是胆子大,仗着肚子里揣着块儿肉,便不将主母放在眼里,还敢暗地里寻外院的人替她告状。
小厮心里也苦得慌,他眼看着方姨娘那样得意,只以为是传个话就能得钱的好差事,谁知平白还挨了一顿板子,惹得国公爷不喜,这下子,恐怕他的前途堪忧了。这冒险得来的钱,也不知够不够他看伤。
“行了,小兔崽子,日后可要把你那对招子放亮些!”高永丰给他塞了包碎银子,转身走了,夜色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干爹,你心里明白爷偏着谁,又何必自讨苦吃?”给他拎着灯笼送他回房的小厮不解地问。
“你懂什么?”他哼了一声,低声道:“这话只有我亲自说了,宅子里的人才知道,方姨娘比不得主母。”主母才会记着他的情。
从前陈家人不曾登门的时候,高永丰并没有搅合进内宅的事情里,毕竟主母命数已尽,余威管不了多久,他奉承谁都有不是,可今日一看,陈家带了两个玉雪美丽的姑娘上门,他想想爷和主母的心思,便知道,往后的新主母,多半就要出在这两个姑娘里头了。
新主母进门,仍旧姓陈,那方姨娘,哪里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就是真生下儿子,也不过是庶子,占不了嫡字,都是白搭。
老襄王爷膝下也有不少庶子,可如今最显贵的,还不是只有两位嫡子?当年老王爷在陛下和先太子面前讨好处时,可半点没想起那些庶子。
今日方姨娘大着胆子再次违背主母的命令,换来的结果却是他这个大主管在国公爷面前掌掴自个儿来求饶,传话的小厮和违令的丫鬟都挨了板子,往后,这外院的人,只怕再没有敢为方姨娘所用的。
主母何其聪慧,想必明白了他的用意后,在为小公子谋算时,就不会大刀阔斧地连着他也一并拉下马。
……
周绍进了正院时,陈阅姝正由黛兰服侍着用药。
见状,他快步走过去,想接过黛兰手里的药碗,陈阅姝却笑着推开他的手道:“国公爷也累了一天了,这等小事,还是让丫鬟来吧。”
语气温柔中带着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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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预计凌晨还会更一章~
第26章 “我房里有个丫鬟,名唤……
周绍的手顿住,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嗯了一声,便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陈阅姝微微垂下了眼睑,静默无声地一口口喝着药。
从前他们刚成婚时,也曾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那时她偶感风寒,他不理睬嬷嬷们的阻拦,还是执意要和她待在一块儿,甚至还亲自给她喂药。
时日久了,她也能察觉出少年夫妻间的偏爱,于是再有这样的情形时,也不装作端庄持重,而是眨着眼睛小声说药真苦,他就无奈地笑起来,埋怨她不好生照顾好自己,手上却听话地从炕桌上拿了饴糖,给她甜口。
可此刻,在丫鬟面前都会抱怨苦的她,却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一面。
“这药吃着可有成效?若是不成,我便再去寻几个大夫来。”
陈阅姝笑着摇头:“也就那样,国公爷不必折腾了。胡太医是太医院前院正,虽退下来了,可医术只怕比如今的萧院正还要高明些。他都说不成了,其他人,只怕也没法子。”
“总要试一试。”在这件事情上,周绍似乎很执拗,并不肯听陈阅姝的。
她只好含笑点头,想了想,又将白日里方氏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说罢,道:“江典药说,方氏要多走动,对胎儿才更好,故而我才想着让她来晨昏定省,顺便走动走动。爷若是不放心,那明日一早我再打发人告诉她不必来了就是。”
分明就是故意要敲打方氏,又何须这样试探他。
这样不着痕迹的生疏,放在往日,周绍只会觉得不耐,甚至可能会拂袖而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去了京城一趟,偶然被一个小丫鬟说的话开解,他便决定放下自尊和面子,随着自己真实的心意来。
——陈阅姝已经时日无多了,纵然他不愿意承认,恐怕也无法更改最终的结局。就如他留不住太子的命一般,他多半也留不住油尽灯枯的陈氏。
夫妻一场,剩下的时日里,他不想再看着她为琐事烦心,若是有空,便是坐这儿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是国公府的主母,她来给你晨昏定省,理所应当。这样的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周绍笑了笑,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愉。
见他这样,陈阅姝反倒有些沉默起来。
从前,他很不喜欢她这样夹枪带棒地同他说话,如今,倒肯忍让她,由着她拿妾侍出气。
果然是人之将死,连他都开始怜悯她了吗?
周绍见气氛冷淡下来,便说起白日里他们去看盐场发生的事,末了点评道:“……这位府官大人是个有能耐的,襄州府在他的任期内,也许会更加富庶。”
陈阅姝听了,也提起唇:“我虽没见过他,可他家夫人却上门来拜访过,看得出,是个颇有见识的女子。能容得下这样女子的男人,必定也不是普通人。”
周绍便扬了扬眉。
他想起自己和陈阅姝刚成婚的时候,起先她战战兢兢,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她的见识和政见,生怕他不喜,后来却开始同他一起谈天说地,什么政务都能议论几句。
她眸光发亮地指点江山时,美得让人心悸。
“这么说,夫人眼里,为夫也不是普通人了。”他戏谑地望着她。
陈阅姝的表情便难得地有些生动起来,她斜了他一眼,嗔道:“国公爷如今脸皮倒变厚了。”
夫妻玩笑两句,多年垒下的坚冰倒似乎有些溶解了。
周绍笑意更深,有心同她再多说几句,就见她对着丫鬟道:“去碧纱橱瞧瞧鹤哥儿睡了没有,如今天渐热了,若是盖得厚了,夜里他顽皮踢了被,可是要着凉了。”
鹤哥儿体弱,丁点儿大的小病就能惹出大乱子。作为母亲,陈阅姝没有一日能毫无忧虑。
她也曾懊悔,想着是否是她太过于紧张鹤哥儿,才将身体折腾成这样。可一细想,又觉得前两年自己身子骨虽然弱,却也还能支撑,如今这一劫,哪里能怪到孩子身上?
更何况,那是她十月怀胎,拼着性命生下来的孩子。
男子便静默地看着妻子为独子不断忙活,仿佛全然将他遗忘了。
他努力回想,好像是从鹤哥儿出生后,她便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体弱多病的鹤哥儿身上,从前爱和他说笑、爱与他议论政务的陈阅姝渐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容易焦灼的母亲。
他也很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曾经尝试着去帮她,可她就如同今夜不让他喂药一般,半点不肯让他沾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他明白,她是因为先前方氏和子嗣的事情,心里对他有怨,他也能够理解。
但那时,他刚刚被东宫看在眼里,交付了许多重要的差事,每日都焦头烂额的,生怕差事办不好连累了家中。所以哄了她一阵不见成效,他也没了精力一直去应付她的冷脸。
后来府里渐渐就废了每月在正院待多少时日的规矩,他每回进内宅,更想让自己舒心些,所以多数去了方氏那里,时不时也去丁氏那里看看敏姐儿,偶尔,兴致上来了,他也会短暂放下戒备,到栖月院孟氏那里坐一坐。
倒是正院,来得越来越少。
如此一来,夫妻之间就更生分了。再加上他经常外出办差,时常不在府里,等到某一日他发现,陈阅姝连听他说话的兴趣都欠奉时,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但此刻,周绍看着妇人青白的脸色,心里泛起来一阵内疚。
或许,是他太自私了。倘若当日他对她,能有今日的耐心,大概也能发现她的精疲力尽——他被东宫的差事牵扯走了绝大部分精力,她又何尝不是被体弱的幼子牵扯走了所有的关怀呢?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倘若”二字。
这一夜,夫妻草草说了几句话后,周绍便在西侧间歇下了。
*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沈氏带着周妈妈又登门了。这一回,她送来了许多礼物,单子送到黛眉手里,她都有些惊讶了。
大夫人还鲜少这样为大姑奶奶着想,往日里,这种母慈女孝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她和四姑娘之间。
看了一眼夫人,见她眉眼间明显洋溢着少见的欢快,黛眉便笑眯眯地收下了,喊了七八个丫鬟婆子一道收拢到夫人的私库里头。
沈氏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妾侍给陈阅姝请安的时辰,她想起昨日的事情,便问:“怎么样,那小蹄子可还规矩?今儿来给你问安了吗?”
在方氏的事情上,母女俩人颇为同仇敌忾,都对其极其厌恶。
陈阅微挑眉一笑:“她怎么敢不来?”
“哦?”
“昨夜国公爷回来,听说她院里的丫鬟不守规矩,明知夫人的命令还想往外院递话,便将守门的小厮和她院里那丫鬟都打了板子。就连总管高永丰,都自掴了几巴掌呢。”扶柳端茶进来,笑眯眯地接了话。
沈氏高兴地一拊掌:“姑爷心里倒是个明白的,不枉你替他辛苦操持内宅多年。”觉得颇为解气,有了姑爷这一发话,外院的人还能看不清谁是真正的主子?
肚子里揣着姑爷的孩子又如何,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
陈阅姝实然也是为这消息感到愉悦的,昨夜她故意刺他,他却没维护方氏,当时其实她已经有点高兴了。
等今晨起来,外书房的管事到承务处传了令,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将照春苑的丫鬟当众打了板子,她的心情就更好了。
沈氏接过茶饮了一口,却不免多看了一眼奉茶的扶柳。
当日大女儿出嫁时,婆母也曾给她选过标致漂亮的丫鬟以防万一,只是这些年了,第一波大丫鬟都陆陆续续嫁了人,这新进来的扶柳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风情款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