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氏得了玉屏的孝敬,也不多绕弯子,请她喝了一盅茶便开门见山道:“大厨房里人多,难免有人仗着资历奴大欺主,管事妈妈也顾不得这许多。你且叫姨娘把心放宽,等日后起来了,自然有他们的罪受。”
玉屏听了却是苦笑,一副大倒苦水的模样:“娘子何必拿我开涮?我家姨娘不得宠,夫人也不信重,日后的苦日子恐怕还多,手里的钱且都还省着用,不敢轻易拿出来打点大厨房里的妈妈们,怕的就是下半辈子没个指望。要不是娘子您心善,我们姨娘这几日只怕连筷子都不愿意动。”
童氏一听却笑了:“日子还长,得不得宠的谁又能说得准?即便是没有宠爱,若是有子嗣,也是一重依靠了。”
玉屏听得一愣,还想再问,却见童氏已经转开了话题,仿佛方才漏的那一句是她随意之言似的:“只是那菜却不是我的主意,这还是上回我瞧不过,在青娆姑娘跟前提了一句,她怕姨娘坏了身子,特意从她的份例里拨出来了一份送到了外头。”
“那怎么好意思……”玉屏连道。
童氏却摆摆手:“青娆姑娘觉得与姨娘脾性相合,日后恐怕还要和姨娘相互照料,这些东西,原都是小节……”
玉屏听得满肚子的疑惑,等回了栖月院,先将童氏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孟姨娘,这才纳闷道:“奴婢实在不晓得那童娘子说的是什么道理。如今咱们求宠都难,又能从哪儿变出来个子嗣?且庄姑娘人在正院,哪里用得着咱们照料她……”
孟姨娘却是心间猛跳。
没有宠爱,何来子嗣?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都是内宅里讨生活的女子,那庄青娆无论打着什么主意,恐怕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宠爱分给别人,更不会为了笼络人心让她有机会生下孩子……
若是她自己生不下来,那就只能去抱别人的了。
鹤哥儿那儿太金贵她不去想,即便是夫人点头国公爷也不会同意,那,难道是六公子或是五姑娘?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她蒙上一层冷汗。一时想,难道夫人临死之前想不顾一切将方氏也拖下黄泉?一时又想,五姑娘敏姐儿打落地起就被丁姨娘养着,怎么可能轻易挪动?
等她勉强稳住心神时,时间已经过了两盏茶了。她这才慢慢品起童氏后面的话来。
玉屏说得不错,若是青娆人在正院,她怎么也不可能有机会“照料”到她,即便是客气话,说得也太假了些。
瞧那一位和方氏当面锣对面鼓的做派,应当不至于闲得乐善好施来看她的笑话,那这么一说,她大抵将来会搬出正院……
可照孟氏从前看的想的,她都觉得,新夫人的人选恐怕就是当时来看夫人的两位陈家姑娘之一。庄氏出身陈府,无论是谁进门,她应该都能继续在正院待着。
如今她要出去……难不成,是要做姨娘,独立开院了?
这个可能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算算时日,庄氏成为通房还不到一个月,若是她这么轻易地就开了脸,岂不是要将丁氏活活气死?丁氏可是养了五姑娘好几年,才得了个姨娘的头衔。
*
正院。
再细看陈阅姝的脸时,周绍满腹的别扭都被她形销骨立的模样打散,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陈阅姝卧在床上,露出了他许久未曾见的笑颜。
“爷,您离我近些,不然我没有力气,您怕是听不清我说的话。”
他便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默然地看着她。
陈阅姝提了提唇,拿着帕子掩着嘴咳嗽了几声,才一脸坦然道:“我已经没有几日可以活了……有些话,不趁着我清醒的时候说,怕是来不及说了。”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中却都是哀伤。
周绍忽然不忍心再看,疾言厉色道:“胡说!鹤哥儿还小,怎么能离得了你?明日我就上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请旨让太医院再派几个太医过来……”
陈阅姝却握住了他的手,满屋铺的地龙让他穿着单衣都冒汗,她纤细的手指却冰凉得不像话。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不懂事要一天吃两碟子糖的鹤哥儿一样,充满了无奈和包容,语气却很坚定:“爷,您心里清楚,我已经药石无医了,又何必白白折腾,反倒惹得贵人们不喜。”
“那些都不要紧。我先前也为懿康太子立过汗马功劳……”
他辩驳着,却渐渐失了声,只因他瞧得出,她就像一朵已经濒临凋谢的花,毫无生机。是因为对求医已经毫无期望了吗?还是因为旁的?
周绍一时间抓不住。
陈阅姝捏着他手掌的力气更大了一分,道:“爷,如今外头要乱了,您从前效力懿康太子的事,是好事,也是祸事,端看上头人怎么想。天子无子,何其悲痛,行事再不可以常理推断,您日后在外头行事,要千万小心。”
周绍沉默着。
他先前如履薄冰的时候,多么希望从前的陈阅姝能回来,能再次做他的贤内助,与他一道指点江山,好叫他心里不至于那样彷徨。
可这会儿听见她遗言般的话语,他倒宁肯她像之前一样不懂事,什么也不管,只安心养着鹤哥儿,等着他一次又一次平安归来就是。
叮嘱完这一句,陈阅姝压低了声音,缓慢又坚定地道:“爷,您是龙子凤孙,如今的局面,自然也有您的一份机会。我是妇道人家,更是快死了,再也无法帮您什么,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们的鹤哥儿。”
周绍心头一跳,不防她说出这话来,忙道:“鹤哥儿是我的嫡子,该有的荣耀我定然会给他,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料他。”
哪知陈阅姝却摇了摇头,笑得释然:“爷,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一愣。
“鹤哥儿是嫡子不假,但您日后还会有别的嫡子。若是您日后还是为人效力,那给他世子的名分,或许可以保全他的性命。若是您……起了旁的念头,不若就叫他做个富贵闲人,否则那才是害了他。”
所谓的旁的念头,不消多说,周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良久,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她的话,只是眼中却多了说不出的内疚。
如今局面乱成这样,身世卑贱如河间王也敢跳出来卖弄,他是先帝后裔,又是嫡支,没道理只看着他们,不敢出头。眼下,他只是在想,要如何在尽力保全两府的前提下去争。
若真是要争了,那府里日后的女人不可能就这几个,他的子嗣也将是越多越好。到那时,再强行让体弱的鹤哥儿坐上那个位置,恐怕真是害了他。
陈阅姝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里却是一哂。
他们夫妻两个,想的从来都不在一处。
在周绍的认知里,他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与她恩爱,却也没想过为她守身如玉。为子嗣计,为心情计,他都可以收用新人。他对她的好,体现在他愿意给她正室独一无二的权力和地位,不会让任何妾侍凌驾在她之上。
可她没想要那些。
她起先是想做一个贤妻,但后来与他举案齐眉,便生了痴心妄念,以为她能成为他唯一的女人。但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再也爬不起来,没办法再与他恩爱不疑。
至于鹤哥儿,她也是抱着一样的念头。所谓世子的名位,也只不过是用来保全他的。若是这东西反倒对他不利,那她便没有那样多的私欲,也不会觉得丢脸。
她可怜的孩子,已经要失去母亲了,若是能因此得到父亲多一些的怜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一回,换陈阅姝沉默了许久,她才勉强撑起一个笑脸,接着道:“还有一桩,就是国公爷的续弦了。”
“元娘。”周绍看得出她心里难受,也是不忍卒听,有心想拦住她。
陈阅姝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没关系的国公爷,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等我死后,你就娶我妹妹进门,这我早就知道。”
她看着他,又笑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先前的亲事出了变故,否则我娘恐怕也舍不得她远嫁。只是她既然要嫁过来了,自然也想生她自个儿的孩子。虽然是亲姨母,但鹤哥儿身子弱,只怕还是有顾不上的地方,我想求国公爷,在鹤哥儿八岁前,能否让他在王妃院里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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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8章 看着比方氏还狐媚……
东厢房。
青娆穿着家常衣裳,正歪在炕上看书。一旁的丹烟与孟夏俱是大气都不敢出,隔上一会儿便要小心翼翼地瞧一瞧她的脸色。
她俩伺候姑娘有一段时日了,自打国公爷送了一箱笼的书过来,姑娘心情好时看书,心情坏时也看书,真论起来,心情坏时看得还更认真些。
但今日……姑娘心情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先是丹烟将她扶回来,撩开外衣一瞧便知她在正屋里挨了罚,跪了许久。且白日里外院早传了话,国公爷晚上要在东厢房用饭,谁晓得他一进院子就被夫人的人请了过去,到这会儿都没过来。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二人想着夫人是姑娘的靠山不会多想,可今日姑娘挨了罚,国公爷又被半路截走了,姑娘一听就魂不守舍了小半日,很难不怀疑正屋这是在故意给她们脸子瞧。
青娆的心情确实算不上好,但并不是为了国公爷的去留,而是想着方才夫人交代她的话。
纵然她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夫人连换个人嫁进来做续弦的念头都没有。明知四姑娘是何等心肠,还要眼睁睁地见她将来嫁过来兴风作浪。
也罢。
她也晓得,她不可能轻易破坏这些大人物的算计,只是没想到,作为大人物的陈阅姝临死之前还要如此自苦。
大抵人与人之间,比得就是一个谁能豁得出去。四姑娘不顾家人宗族,不择手段只为达成目的,看行事全然不像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小姐。
但陈阅姝还得顾着,若是她将一切都告诉周绍,四姑娘是嫁不进来了,陈家人的脸面和名声也就彻底完了。
青娆心头苦笑了一声。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若非想保全家人,怎会被陈大夫人母女逼上这条荆棘难行之路?当日踏上这条路时,她并不晓得,连昔日的旧主都会成为她的敌人。
……
正屋。
见周绍久久不作声,陈阅姝眼圈一红,眼泪簌簌地下。
“爷,并非是我不孝,非要折腾老人家为我们看顾子嗣。只是这满府上下,除了你我,也只有娘对鹤哥儿最上心。换了任何人,我都不能全信。”
周绍看着她,叹了口气,到底应了。
东西两府说是分家不分产,但到底老王妃在东府里奉养着,郡王妃赵氏往日里总爱戏谑说老王妃偏疼幼子,虽是玩笑的语气,心中未尝不是真有埋怨。
将鹤哥儿送过去,赵氏心中难免会有些怨怼。但想想,素日里也就数老王妃对鹤哥儿最好,三两日便要派人抱他去东府一趟,若是鹤哥儿养在燕居堂,或许老人家也能多几分趣味。
陈阅姝说罢了心中最要紧的那桩事,她强撑着的那口气也就松了,捂着帕子又剧烈咳嗽起来。
鹤哥儿,娘对不起你。
这世上,你最亲的是娘,可娘的亲人除了你,还有爹娘兄弟,还有去世的祖母。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怎么为娘考虑,但娘还是平平安安被养到了出阁,荣华富贵从未短过。
陈阅微蛇蝎心肠,但娘不能将她的恶行昭告天下,否则,陈家人日后要被她牵累得再也无法抬头做人,你外祖父和舅舅的仕途也完了。
娘丢下你早早去了,本就是对长辈不孝,若真这么做了,日后也无颜再去瞧九泉之下的祖母了。
但你放心,鹤哥儿,娘虽然不会阻止她进门,但会为你打算好一切。
周绍见她咳嗽得连心肺都要一并咳出来似的,面上不见厌恶,倒有一丝迅速划过的心疼。他站起来迅速给她倒了水,亲手喂着她一点点喝下去,勉强压住了这一阵的咳嗽。
陈阅姝笑着展开手帕的一角,鲜红的血迹几乎要灼烧了周绍的眼睛。
“你……”
他仿佛是此刻才接受了她真要离去的事实,忽地不再说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元娘……”
陈阅姝轻轻哎了一声,到这会儿,才开始喜欢这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夫妻二人仍旧心意相通的时候。只可惜,她必须带着这个谎言到下头去,注定不能和她心意相通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笑了一声:“当年洞房花烛时,说好要白首偕老,看来,我注定要食言了。”
她看不见周绍的脸色,只能感觉到他微微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要死了,他大概也想起了从前她的好吧。
“爷,除了鹤哥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鹤哥儿有娘照顾,您的身边……那个庄青娆倒还算是个可心人儿,我想着,等我走了,你便将她抬为姨娘,日后你回到这宅子里,总也有个能松快的地方。”
周绍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