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娆回神,忙摇了摇头,笑着低声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方才那人,似乎是大姑爷。”
齐和书愣住。
青娆也不大确定。
大姑娘陈阅姝出嫁的时候,四姑娘年纪还小,她也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连襄王府过来接亲的热闹都没有凑。
后来夫妇俩倒是偶尔也上京来看望陈家大老爷夫妇,但宴席上也是男女宾各坐一席……细算下来,她也只是见过英国公两三面的样子。
只记得,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仪态优雅,却魁梧如同武将般的男子。
大夫人似乎也是因此觉得二人不相配——陈阅姝是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在她看来,合该配个文质彬彬的潘安才是。
饶是如此,那人却仍是十分出众,以至于青娆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这种日子,大姑爷怎么会在京城的街上跑马?她疑心他是上京来给陈家报丧的,可瞧他去的方向,却像是皇宫大内……
她的念头只是一晃,对齐和书的愤怒,她表现得平静,实然是已经习惯了。
她只是个奴仆,陈家上上下下的主子都将她视作蝼蚁。皇室宗亲,坐拥大晋的山河土地,自然也将平民百姓视作蝼蚁。
人如草芥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倒是齐和书,因家中放了籍,自小被当成读书人教养,胸中还能有些天真的愤懑。
她有些羡慕,望向少年的眼神,就更温柔热烈了些。
周绍骑着马在夜色里快跑,虽绕开了朱雀大街,却仍旧是频频受阻。嫡兄周僖的骑术不如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见他紧绷着一张脸,故意调笑道:“老二啊,你也忒不怜香惜玉了,方才在那街口,你差点就撞到了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
周绍有些无言地看了一眼自己长兄,声音闷闷的:“不会,以我的骑术,撞不到任何人。”
却丝毫想不起他说的什么美人儿,也无心去想。出了这样的大事,将来襄王府两支宗亲还不知依靠何人,周僖竟还有心思关心什么美人。
周僖讨了个没趣,也不再提,实然他方才惊鸿一瞥之下,确然被那少女的容色晃了眼。若非今儿不是时候,他可能还得着人悄悄打听打听这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到时送给他弟弟开枝散叶。
“好端端的,偏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也不怕伯祖父诛了他们九族!”周僖紧皱着眉头,也骂了一句。
东宫出事,对他们是最不利的——周绍是东宫伴读,和太子情谊很深,这些年来一直鞍前马后替太子扫清障碍,办了不少差事。
如今眼看着陛下年事已高,太子指不定哪日就能继位了,可一错眼,竟冒出了这样的事情……
“好在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听闻那日在马场伴驾的宗亲个个都挨了板子,陛下气得要命,恨不得将他们都下了大狱。”
周绍一向对太子死心塌地,皇帝也没有别的儿子,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养到现在,也没有半点父子相疑的意思,对周绍的忠心,只有欣赏的份儿。
太子在马场出事时,周绍正在江南办差,什么样的火都烧不到他身上,但马场里的众人,个个都惹了陛下的疑心。
男子捏紧了缰绳,寻常时候是再冷静自持不过的人,到了这会儿,也终叹息一声:“若是有神医能妙手回春,保住他的性命,才是最好的。”
夜色将他的尾音打了个卷儿,多出些的萧瑟之意,一时叫襄郡王不知他是在替太子祈愿,还是为了旁人。
……
两人没有被这个小插曲扰了兴致,反倒更加高兴地在街上四处闲逛。
主街两边的灯棚都设了各色的灯谜叫人去猜,齐和书读的书不少,一路上猜出了不少灯谜,最后只留了一个最好看的白白胖胖的兔儿灯,放在青娆掌心里。
青娆很是欢喜,拎着手里花灯左摇右看,心里想着,方才的灯谜里,十个她倒能猜出七八个,可见这些年跟着姑娘读书也是有些进益的。将来嫁给齐和书,也不怕夫妻两个没有话说。
她自个儿懂诗文,却也喜欢看着意中人为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因而便只管收灯,又一面将多的赠与路过的孩童,一面笑嘻嘻地赞他文采斐然。
齐和书哪顶得住这一张惯会夸人的嘴,不一会儿便飘飘然的,整个人像熟透的红虾子,若是外人乍一看,还当是哪家害羞的新娘子。
他却一副心肠越发都牵挂在了眼前的美娇娘身上,牵起她的手允诺道:“好青娆,我明日便去禀明爹娘,叫我娘去跟大夫人求娶你。”
青娆眸光微动,羞涩地点头,不忘提醒道:“大夫人这几日正为大姑娘的事儿伤心着,你让袁婶看着些,千万别触了她霉头。”
“我明白的,你放心。”
两人各得了准话,玩乐了一会儿,便依依不舍地准备散了。
临别时,青娆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喝:“不好啦,有人落水啦!”
不欲凑这等热闹,齐和书忙送了她回去:“……外头热闹太过,只怕有许多麻烦事,你早些回去歇着,免得被人冲撞了。”
青娆还没看出方才的事情,他作为男子,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金水河。在那河边落水的,指不定是什么腌臜人物。
*
“姑娘的字,越发好看了。”
陈家未嫁的几个姑娘里,四姑娘读书最好,近来也愈发勤勉,每日雷打不动地要练上几张大字,只今日晨起却有了兴致,抄起经文来。
娟秀的簪花小楷,工整流畅,丰润圆转。
“昨夜祖母入了我的梦,想起她老人家在世时总是惹她生气,实在不校。等家里做道场时,便将这经文烧给她,也算是尽尽孝心了。”四姑娘还穿着贴身的中衣,柔顺黑亮的青丝自然垂下,比之平日里的娇憨可爱,添了几分柔弱温和。
青娆心头一软。四姑娘先前因觉得老夫人偏心,和她算不得亲近,如今却常常怀念她,可见是个至纯至善之人。
“老夫人在天之灵,必然也会记着姑娘的好的。”她为她磨着墨,有心将话题变得开心些,便笑问:“昨个儿姑娘和宋姑娘出去赏灯,玩得可还适意?”
陈阅微执笔的手顿了一下,笑道:“满城的灯接连亮起,煞是好看。”
“那姑娘出门的时辰也早呢。”青娆笑嘻嘻的,想起在长街上遇着英国公的事,正思忖着是否要同四姑娘说起,外头却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地隔着门帘来报:“四姑娘,大夫人请您即刻去正院一趟。”
青娆蹙着眉出去,问:“有什么事?”
“……奴婢也不晓得,只知道是京兆府的老爷上门来了!”
……
“您说什么?”四姑娘一脸不可置信,连退好几步,差点磕在梨花木的桌角上,“纵然您是大老爷,也不能随意编排旁人的生死之事!”
“微微!”大夫人又急又怒,声音哽咽地喝止她。
青娆也是四顾茫然,只记得下意识地去扶四姑娘的手,却头一回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
她立在那里,一双圆眸半是怒火半是乞求,模样又是倔强又是可怜,倒叫本觉得她失礼的京兆尹刘傅软了心肠。
还是个孩子呢,又骤然听了这样的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寻常。
长叹息一声,到底和缓又清晰将事情重复了一遍:“……昨日夜里,有人在金水河畔落水。衙役们搜了一晚上没瞧见尸体,只在水里发现了被勾烂的衣裳和系在上头的玉佩。经走访,确定了落水之人的身份……是四姑娘的未婚夫,黄承望公子。”
黄承望中了进士,如今在庶吉士馆里学习,等散馆时便会定下差事,近一年来,在陈家和黄家的特意经营下,也有了不小的名声。故而手底下人来报,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黄家和陈家的这桩亲事,因陈家大老爷和他从前有些交情,他才特意亲自上了门来。
“近日雨水多,潮水凶猛,听黄家人说,黄公子不通水性,又在水中留下了许多贴身的破碎衣物……”刘傅看一眼上首脸色越来越白的大夫人和几乎摇摇欲坠的四姑娘,有些不忍,“……以本官多年的办案经验来看,只怕黄公子是凶多吉少了。”
“姑娘!”
却见四姑娘眼睛一翻,似是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竟是当场昏了过去。
好在青娆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这才没让她摔到地上。
上首的陈大夫人吓了一大跳,哭着跑过来抱住幼女:“我的心肝儿啊,我的肉啊,你可别吓娘啊……”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第9章 退婚
请大夫来看过后,陈大夫人才大松一口气。还好,幼女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动了元气。
又唤人来打了水洗脸,这才有心思应付外头院子里尴尬地坐着的刘傅。
“今日之事,多谢刘大人告知。若非如此,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准信儿。”大夫人拿帕子擦着眼角,真诚地感激着。
刘傅待得十分尴尬,好容易等到了主人家出来,应付了一句便忙起身告辞——若不是因为和陈家的交情,陈大老爷如今不在家中,他是万万不会和陈家母女说这样的事的。
“刘大人且等等。”大夫人命人拿来一匣子上等的明前龙井递过去,低声问:“不知他这回的事,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陈家出过宰辅,陈大老爷如今又身居要职,这些年来树下的政敌不少。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祸事,她免不了疑心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坏她女儿的亲事,连累陈家的名声。
刘大人连忙推拒,他家中也是豪奢出身,专门上门来报,并非是为了什么车马费,“这却是不知。昨儿是三月三,京城里的百姓实在太多,京兆府的衙役都在忙着看朱雀街上的事情,金水河畔只留了几个人值守。可不巧,黄公子落水的地方是个颇暗的地方,那处并无衙役……且那处的河岸边,两块大石头上都有不少湿滑的青苔……”
话说到这儿,陈大夫人便知刘傅是偏向于黄承望的事是失足落水了。只是他为人谨慎,不肯在无实证的时候说出确凿的话来。
她眼中的戾气散去,转为凄楚和不甘来:她的微微,怎生这样命苦?黄家的亲事本就算是她低嫁了,为的便是要她能在婆家抬着头做人,没人敢欺辱她,平平安安舒心畅意地过一辈子。
可就是这样的亲事,老天爷竟还不长眼,生生地叫毁了去。如今婚期将近,黄家的小子却丧了命,这岂不是要让她的心肝守望门寡?
不行!她决不能让这等事发生!
沈氏暗暗咬了咬牙,眸中凶光一现,下定了决心。
*
一天一夜杳无音讯,黄家人很快也接受了京兆尹的判断:黄承望,多半是在金水河中丧生了。
黄二夫人眼睛肿得像桃子,浑浑噩噩地看着她的嫂子和弟媳帮她主理长子的丧事。
正是这时,陈家这头着人来请她过府。她流着泪,只以为陈家也终于听说了消息,亦不愿看着满园白茫茫的一片,便带着弟媳去了陈家。
黄家往上数三代不过是个耕读之家,靠着田里的出产养出了第一个秀才。而后一代,又出了个举人,免了赋税,又靠着家里的积银捐了个九品芝麻官,到黄承望父亲这一辈,读书最好的就是他,三十岁时踩着线中了进士,靠才学谋了个中县的县令。一代代在县城里经营下来,黄家也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地主。
黄家的老祖宗由此很推崇家里的子弟读书,砸了不少银子为他们延请名师。三个房头里,如今就数黄承望和小他四岁的弟弟读书出息。
黄三夫人是个很精明的人。她看着二房出息,便一直前前后后地帮她嫂子料理家事,为的就是能沾上五郎黄承望的光——黄承望的爹当上了县令,可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大的成绩,便病死在了任上。黄家距离成为真正的官宦之家,总是差了一口气。
原以为五郎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还当上了庶吉士,将来定然前途无限,谁知又如同他老爹一样,白白地叫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黄三夫人不是个容易气馁的。
这么多年的巴结功夫都做了,总不能全当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吧!没有了五郎,这不是还有他看着差不多出息的弟弟七郎吗!
陈家可是富贵泼天的人家,听说还有女儿嫁给了皇帝老爷的侄孙,他们黄家这样的地主,在他们眼里还只是寒门呢!
好容易叫人家看中了,要将女儿许配给他家的小子,谁承想五郎这样苦命,还没成亲就撒手人寰了……哪怕是嫁过来后出的惨事,那姻亲关系和人总也得留在他们家……
黄三夫人就低声劝她嫂嫂:“二嫂,那陈家四姑娘,平日里什么为人?”
黄二夫人一听,眼泪就滚滚落下:“那是个顶乖顺可爱的孩子,和我家五郎立在一块儿,简直是菩萨坐下的金童玉女一般的人物……她平日里那样欢喜我家五郎,如今听了这消息,只怕要伤心得起不来身了。”
这也是黄二夫人愿意去陈家的原因。照她想,若这世上还能找到与她感同身受的,除了她家小七,也就这个满眼都是她儿子的姑娘了吧!
黄三夫人暗自撇了撇嘴,只觉得她天真:那样的人家,便是那小姑娘当真一腔痴心又如何?她瞧着今日这帖子就来者不善,指不定,就是要她们退婚的!若是不退婚,陈家姑娘就只能守望门寡,她们岂能舍得金尊玉贵的女儿受这样的苦?
“嫂嫂,我看你这样喜欢那丫头,心里倒有一个念头,不知当不当讲。”
“你我妯娌多年,亲姐妹一样,有什么不能讲的?”
“五郎没了,我也伤心得很。只是总得为活着的人多想想……从前我们想着有陈家这门亲事,不光五郎日后仕途无虞,七郎那头,也只有顺顺遂遂的。可如今……”黄三夫人叹了口气,试探地道:“若真要人家姑娘守望门寡,只怕两家反而结仇。可若是白白错过这样的好亲事,又实在遗憾……嫂嫂,照我说,那七郎,也不过就比陈家姑娘小上三四岁……”
黄二夫人听得心口直跳,一时都顾不得伤心了,震惊地看着妯娌:“这、这怎么行……”
原是五郎的媳妇,怎么好又许给七郎?更何况,那四姑娘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怎么好等上那么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