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娆却盯着那份书单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会的。”
因为这里头,竟有许多书,是她先前跟着四姑娘看过的。
若换了旁人,知晓了也只当是巧合,可偏偏发现的人是她……四姑娘那样费尽心机谋算自己的亲姐姐,又大费周章打探了自己姐夫看书的喜好……
她只觉得有一张看不分明的大网笼罩在她的眼前,在她未察觉的地方,悄悄拧成了结。
她欠她的答案,相信终有一日,她会亲耳听到。
深吸了一口气,青娆开始提笔勾勾画画,将她未看过或是看得不太懂的书挑出来,一本一本地看。
外头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甘心只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那就只能抓住些什么,才能在动荡的时局里立足脚跟。
方氏解了禁足,但也并未如从前般张扬跋扈地四处找茬,反倒仍龟缩在照春苑里,等闲不出来走动。
她没有动作,青娆自然也不耐烦同她斗什么,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等一月后青娆收到周绍的家书时,她便也开始半月一封地往常州寄,旁的时间,她多是在看书或是练大字——从前总忧心写字太耗笔墨,家里承担不起,如今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合该好好利用机会才是。
家里的主君不在,四处的院落里也没什么生气,孟姨娘得了闲便会往昭阳馆里坐一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进了六月的一日,她来得却急,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青娆见了,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汗,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孟姨娘有些难开口,等青娆将下人挥退后,才对着她咬耳朵:“我听人说,丁氏每日都去给照春苑的请安。”
青娆不以为意,笑道:“我当是什么新鲜事,不是从国公爷一走,丁姨娘就天天往照春苑跑吗?只是每次都被灌了一肚子的茶,人却是没见着。”
方氏如今也是转了性子了,照她从前的做派,要是给人没脸,直接让人在廊檐下站着等一个时辰,再轻飘飘地来一句不见,就能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让人坐冷板凳的手段,倒和当年陈阅姝对待不爱见的妾室一模一样。
孟姨娘却笑不出来:“你还不知道吧?今儿,方姨娘竟破天荒地见了她。”
青娆一怔。
半晌,也低头沉思起来:陈阅姝在的时候,没少利用丁氏给方氏没脸。照方氏小肚鸡肠的性子,没那么容易原谅丁氏,更何况后者现在失势,在后宅里大用处怕是没有,反倒要受人接济……
是什么,让方氏改变了想法?
……
照春苑。
佩心送走了一脸喜意的丁姨娘,回到方氏身边时,也是不免疑惑:“姨娘,先前丁姨娘对您多有不敬,如今国公爷都厌恶了她,您又何必给她撑场面?”
没了恩宠,丁氏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不仅没法再帮扶娘家,甚至连一口好肉好菜都吃不上。
照春苑如今虽不管家了,可国公爷临行前还特意求老王妃将他们姨娘放出来,走时不忘送了一箱子皮子过来给她做脸,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姨娘再得宠是早晚的事。
姨娘今日见了丁氏,在那起子人眼里,自然就是她接纳了丁氏投效的象征。如此一来,丁氏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方氏今日却有些魂不守舍。
解除禁足后,她的处境其实算不上好,能有今日,也是她细心谋划的结果。
国公爷走后,她没有再去主动挑起与旁的姨娘的纷争,而是开始吃斋念佛,还亲手给老王妃抄了一本佛经,又每日在佛堂里乞求国公爷平安归来,却从不曾再去东府讨老王妃的嫌。
她明白,老王妃当日罚她是因觉得她不守妇道,没有好好待在府里导致后来被东府的妾室传了时疫,间接害了晖哥儿。这是她的禁忌,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犯忌讳。
这样的水磨功夫持续了两三个月,老王妃才对她和缓了态度,给晖哥儿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她曾经被断绝的消息门路,也慢慢重新连接了起来。
但今日她听说的消息,却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老王妃派去京城的下人们回了东府,其中一位妈妈不经意和人透露,说她们此行去了陈府,为的是和陈家商议国公爷和陈四姑娘的亲事。
她万万没有想到,老王妃和陈阅姝那样合不来,竟然还愿意娶陈家的姑娘做国公爷的续弦。
若她没有记错,庄青娆也是陈府的下人出身,等陈四姑娘进了府,两人自然是天然的盟友。
国公爷这一去,迟迟听不见归期,说不定等人一回来,就要办亲事了,到那时,新人年轻娇艳,出身高贵,有国公爷发妻的姐妹情分,又有旧宠相帮,一旦生下嫡子,这偌大的府邸,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一瞬,不甘心的情绪爬满了方氏的面孔。
明明她已经熬死了陈阅姝,怎么还会再对上她的妹妹?明明是她先与国公爷相识的,可到头来,她还是要事事不如人。
消沉了片刻,方氏就让人把坐了小半个时辰的丁氏喊了进来。
到底没有犯下多么臭名昭著的过错,又是从国公爷的房里人出身的姨娘,旧情多半也有几分。
她太过于惶恐,以至于只能抓住周围的救命稻草,奋力地想要再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多一个人,总比孤立无援要好。”
禁足的那段时光,她周围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尝够了门庭冷落的滋味,哪怕捧着她的人是个蠢货,她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
京城,紫禁城。
皇帝正肆意地泼墨挥毫,等太监高声道“时辰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笔。
等他看了旁边那人的画后,忍不住眼睛一亮,拊掌赞道:“数月不见舅舅的丹青,怎么好似又精进了许多?”
姜岱抚了抚长长的胡须,笑道:“陛下为国事操劳,比不得臣闲云野鹤自在罢了。”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闲云野鹤?上个月你还把郑国公气得吐了血,他这会儿指不定在家里扎小人咒你呢!”
对着这个笑容和蔼的老头,皇帝似乎十分地亲近,半点没有客套的意思。
姜岱闻言肃容道:“郑国公不敬寡嫂,贪人家产,欺瞒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徒,臣骂他正是大快人心之事。且厌胜之术不可取,陛下的暗卫若是瞧见了,得把郑国公抓起来下大狱才是。”
皇帝被逗得开怀,半晌才摇头道:“郑国公这一脉都没有出息的子弟,门庭败落,开始走弯路也是寻常。”
说到这儿,他的心情也不由怅然起来。想他也是战功赫赫,文治武功四方宾服,却偏偏子嗣不丰,没有儿子来继承偌大的家业,如今竟也只能看着那两个小兔崽子在他眼前蹦跶。
朝局如今愈发乱了,云家、裕亲王、河间王和诸多朝臣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也只有对着皇后外祖家的这个便宜小舅舅,能说上几句心里话。
皇后出身镇国公顾家,其母姜氏出身姜家三房,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幼弟,姜岱正是三房最小的嫡子。
论起年纪,他与皇帝差别不大,自小也有些玩闹的情分,但辈分却是实打实高上一层的。
姜岱出生时,如今已过世的姜三老爷正是官场上平步青云的时候,蜜罐里泡大的孩子,性子比旁人都要耿直得多,步入官场后便一直在御史台和大理寺打转,不是和官员作风较劲就是和王公贵族过不去。
偏他这样的性子,还就入了皇帝的眼。
这回常州运粮船的事,也是他无意间提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让先太子旧部去做,才给了皇帝启发。
原本皇帝就对一直低调但记挂着他的周绍很有好感,常州事发后,不需要怎么详细调查,他就能看得出里头主要是谁的手笔。
若换了裕亲王或河间王,这些人的脑袋就别想要了,也就是周绍,和懿康太子沾亲带故,有着情分,他才敢把人放出去。
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懿康太子的母家,总不能他没了儿子,还要让儿子的母家殉葬皇陵。哪怕他们再荒唐,他也只能剪去过长的枝叶,给他们一个沉重的教训便罢。
说起这个,他倒是对周绍赞誉有加:“这孩子倒是聪明,一去看了些许时日便晓得了轻重。若是找运粮船的下落,花不了这么多时间,偏他抽丝剥茧,把云家那些不安分的一个个扒拉了出来,闹得人叫苦不迭又念着他是太子旧部心存希望,说不准日后还真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说起云家人,倒也是真蠢。从前懿康太子在的时候,对这个母家就不大亲近,不仅是因为云家身份低,更多的还是因云家没个眼明心亮的,只知道摆太子母家的款儿,半点力都出不上。
懿康太子没了,他们舍不得眼前那点荣华富贵,就打起扶植宗室的主意,等被他驳斥了,就开始大肆敛财,连赈灾粮也敢贪,为的就是他们在常州的盐运生意,一系列的蠢招,就差把“诛我九族”刻脑门上了!
哪怕是裕亲王那个蠢货,被他整了一顿也知道低头装乖一段时间呢!
皇帝恨铁不成钢,可一进后宫见着形同枯槁的云贵妃,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到底和她无关,她这一辈子,也就是守着这个来之不易又骤然失去的儿子在过。
姜岱见陛下说着说着神色又渐渐萎靡起来,忙笑着接道:“年轻人能干,陛下就多赏赐,他自然就知道忠于陛下了。”
皇帝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摸了摸下巴:“赏什么呢?”
姜岱笑了:“这简单,不是听闻英国公夫人半年前去了?国公府子嗣单薄了些,陛下不如给国公爷赐一桩婚事,这就是顶体面的赏赐了。”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这并不是他所思所想的全部。
他把这桩差事交给周绍,固然有云家和周绍的渊源在,但更多的是,他想借此观察观察周绍的品性——懿康太子没了,周绍还能记着旧情,不对云家赶尽杀绝吗?若是不赶尽杀绝,他又该怎么给百姓讨公道,救民生于水火?
前一桩,他已经大致做得让他满意了,至于后一桩,却得看他最终赈灾赈得怎么样了。
若是都做得好,他不妨再给他加一个赏赐。
如此良才,襄州府天高皇帝远,到底是远了些。且那两位如今斗得火热,结党营私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让他瞧得心烦,也是时候放一个鲶鱼进来,叫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了。
他的确是没有儿子,这听着有些悲惨,但也同样意味着,他可以随意选一个做儿子,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没有他的一个念头要紧。
*
八月末,英国公周绍自常州走水路至京城面圣,禀常州水匪已经被抓,在当地被斩,常州当地的豪绅们为保民生,补齐了粮食的缺额,如今常州一带的灾情已经缓解,只盼着陛下能开恩,减免常州今岁的赋税,以保穷苦百姓无虞。
皇帝听闻后,圣心大悦。
周绍在常州的一举一动,探子早就报给了他。他自然知晓,所谓被斩的水匪,不过是云家旁支里头作奸犯科最猖狂的一些人,杀了这些,倒是杀鸡儆猴,让那些和懿康太子血脉相近的云家人都吓破了胆。
至于捐粮的当地豪绅,自然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云家人了。
如此一来,粮食找到了,灾情解决了,他也不用把云家人全下了大狱,这桩差事,算得上极为完满了。
“这桩差事办得好!听底下的大臣说,先夫人的丧期即满,你母亲有意给你找一个续弦,如今襄郡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样,你选定了妻室,朕来给你赐婚,如何?”
周绍面带欣喜,心里则有一丝失望,没想到这桩差事的功劳只能换得区区赐婚。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陛下赐的脸面,他想了想,便拱手道:“不瞒陛下,臣发妻陈氏去世前,曾拉着臣的手,要臣娶她的妹妹做续弦,好照料膝下年幼的孩子,臣已然答应了她。还请陛下下旨,为臣和礼部陈侍郎府四姑娘赐婚。”
听到这个人选,皇帝惊讶了片刻,也是满意颔首。
他还当有他这金口玉言,周绍会另选一户高门做妻室——并非说陈家门第低,只是两家先前已经有姻亲关系,陈氏所出的儿子也还好好立着,亲戚情分没那么容易断绝。若周绍是个野心勃勃的,合该利用这个机会,好生为自己加码才是。
“好,既然你们已经有了主意,朕就偷个懒,不用费什么心思,只等着你们两家通了气,便给你赐婚就是。”皇帝拍拍周绍的肩,笑得和蔼。
周绍自是恭敬跪下谢恩,正准备起身时,却听皇帝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
他愕然,便听皇帝肃声道:“英国公周绍,赈灾有功,品行端方,堪当大任。今册封为成郡王,赐以封地川州,特于京城内设郡王府,许在京伴驾,钦此。”
他抬眼,看见皇帝眼中的期许与复杂,立时长叩在地,道:“臣周绍,领旨。谢陛下隆恩。”
……
直到出宫时,周绍还感觉到自己走路轻飘飘的,仿佛抓不住重心。
他原以为,赐婚就是终结了,却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册封他为郡王,与他兄长平起平坐。但更出乎意料的事,他被赐了封地,却被要求留京伴驾……
说是藩王,倒不如说是替他抬了身份,对着一些人,他的底气会更足。
快要出宫门时,有太监急匆匆地快步赶上他,赔笑道:“郡王爷,您走得太急了,王府的地图奴才还没来得及拿给您呢。”
彼时刚散朝没多久,宫门外有不少尚未离去的官员马车,听见太监这样称呼周绍,都是愣了愣,立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郡王爷?他何时变成郡王爷了?”
“什么王府?不是只有亲王才能在京城设王府吗?”
周绍心头暗骂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接过那张图看了一眼,也惊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