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和书低叹一声:“你这毛病早该改掉。”他拧了拧眉:“明日先生要考校我的学问,我先去侧间睡了。”说罢,便起身下了榻。
碧荷坐起来,望着丈夫丝毫不留恋地去了侧间歇息,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在平日里,她并不会计较这些,反而会觉得丈夫上进,以读书做学问为重,是好事。
可白日里见着了庄青娆,她却忍不住去想,倘若今日,与他同床共枕的是她,丈夫还会不会这样毫无留恋,只嫌她少眠碍事?
想来不会罢。
说不得,还会将她拥在怀里,哄她入睡。
碧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翌日一早起来,没理会婆母袁氏给她安排的活计,从家里拿了两包点心便要出门:“今儿要进府去给大夫人请安。”
袁氏斥责的话刚要出口,闻言只得强笑一声:“你有从前的情分,是该多进府去走动,免得夫人忘了你。只是咱们家还得供养和哥儿读书,到底底子薄,去得太勤也不好。”
他们打点着陈家的生意,从中捞油水,自然得捧着陈府。虽不比从前为奴为婢的时候,但每每上门也得带着礼物去,碧荷每回带的都是精致的东西,去得勤了,袁氏也觉得肉疼。
这两包点心,还是她昨日排了许久买回来准备给儿子吃的。
碧荷早有了说辞:“昨儿在街上遇见了夫人身边的姐姐,她同我提了一嘴,说是陈翰林性子喜静,有些不想指点相公了。虽说是老爷夫人定下来的事,陈翰林没那么容易推脱,但到底怕事情有变,耽搁了相公举业,今儿可不得进府一趟,探听探听,免得出了岔子。”
袁氏一听,那还了得,不仅对那上门礼大方起来,还从屋里取出来个小小的玉摆件,道:“若是夫人不松口,你便把这东西送给府里的总管,他在老爷跟前有体面,说上一句好话比什么都管用。”
嫁进来这么久,碧荷还是头一回从袁氏手里拿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成色这么好,想来是家里压箱底的物件。
她一脸忧心忡忡地应下了,心里却欣喜,想着当了银子回来,就成了自己的私房了。
不过这欣喜等进了陈府后,便飞速消散了。
她进府,为的是向夫人探听探听,庄青娆究竟是嫁去了什么地方,怎生有那样的造化。
也不知能不能探听出什么。
还未走到正院,却有人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这不是齐秀才家的娘子吗?今儿怎么得空进府来了?”
她脚步顿住,认出这是九如院的红湘,四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妹妹何苦叫得这样生份?想来原是我不好,许久没去给四姑娘请安了。”碧荷也拉住了她的手,一副姐妹相亲的样子,心里却很受用红湘的尊敬。
四姑娘被册封了郡王妃,不日便要出嫁了,听说大夫人为了教导四姑娘,府里的中馈已经全权交给了她,担心的便是她嫁过去管不好偌大的郡王府。
红湘等人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在家里外面都有体面。她肯恭维自己,碧荷自然也说了几句客套话。
哪知红湘却不依不饶起来,笑嘻嘻地拉住了她的手:“姑娘前儿也念叨起娘子您呢,娘子既然有心,不如去九如院里坐坐?”
碧荷心急如焚,却又推脱不得,只好强笑着应了。
心里却想着,四姑娘一向重用庄青娆,在她跟前可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反倒弄巧成拙。
路上,红湘却同她谈天说地,半点没有平日里嘴紧的模样。她留了心,便听她似是不经意提起:“……这些天府里变动也大,就说庄家的那几个,庄管事和崔妈妈接连犯了错,就连青玉也闯了祸,自个儿悻悻地辞了差事家去了。”
碧荷暗暗吃惊。
照理说,四姑娘主持中馈,手底下得力的人都该鸡犬升天才是。庄青娆虽不在府里了,可从前却极得四姑娘喜欢,庄家即便不高升,也不该被撸了差事才是……
难道是院子里的丫鬟们内斗,有人看不惯庄青娆,牵连了庄家人?
红湘这么说,难不成是怕她在四姑娘跟前说漏了嘴,反倒救了庄家?
碧荷便诧异了一瞬,又笑道:“说起来,四姑娘身边的几位姐妹家里也不是没有得力的人,有些差事,自然该自家人担上才稳妥。青娆从前再好,究竟不在府里了。”
红湘看了她一眼,却轻蔑地笑道:“哪里是为这?这府里的差事再好,能比郡王府的好?但凡得用的,姑娘都得带着去郡王府做陪房。庄家人有今日,说白了,是姑娘恶了她们而已。”
碧荷一怔,嘴上敷衍道:“做错了差事,这般不用心,被主子厌恶也是理所应当。”心里却飞快地算计了起来。
等进了九如院正屋,她一进门就给四姑娘行了磕头大礼,四姑娘连忙上前来扶住她:“不年不节的,碧荷姐姐这是做什么?”
“赐婚的圣旨已下,论礼,如今该唤姑娘一声王妃。这个礼,姑娘怎么都受得。”
秀才见县令不用跪,可她不过是秀才娘子,四姑娘更是圣旨册封的超品郡王妃,她跪一跪,也没什么。
四姑娘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拉着她坐到了炕桌边,命人上了好些瓜果点心,笑道:“你可是许久没来我这儿了,可见是生份了,只记挂着母亲,不记挂我了。”
她语气嗔怪,笑起来如邻家妹妹般亲切甜美,竟令碧荷下意识有些惭愧:她每次进府都是指望大夫人多拉拔齐和书,四姑娘是内宅姑娘说不上话,她自然不会登她的门。多上一家门,就得多置一样礼,袁氏那里,又不知道如何闹腾。
碧荷便将带来的点心递给红湘:“姑娘也尝尝外头的点心,我排了许久才买到的呢。”
陈阅微自然知道她没准备登九如院的门,这礼自然也不是给她的,便笑笑:“婚期将近,宫里赐的嬷嬷管得严,外头的东西不让我碰。倒是母亲素来爱这一口,姐姐一会儿不妨带去给我母亲。”
碧荷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更是感动四姑娘的体贴。
她望着四姑娘两颊的小梨涡,心头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试探着开口道:“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嫁去王府也要带更多的陪房,不知身边的人可置全了?”
她这话开口,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想引荐自己的亲眷,不作他想,也得罪不了九如院里的人。
四姑娘却似想起了什么烦心事,黛眉微笼,叹息道:“原是准备齐全了,只没想到,庄家是不中用的,在府里待这么多年还能犯这样的错,实在让人失望……”
碧荷心中一喜,却还没放松,又劝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只是青娆妹妹毕竟在你身边这么久,看在她的面子上,姑娘您对庄家人总是要留情面才是。”
四姑娘却拉起了她的手,感动道:“碧荷,还是你心善。当日的事,说起来我真是没脸见你……青娆虽无辜,你岂不是更无辜?可怜你险些去了半条命,还要受人指指点点……”
闻言,碧荷顿时鼻子微酸。
她自然也觉得委屈,当日虽然是她将错就错,在大夫人跟前成全了自己,可放眼阖府,哪家人会像庄家这么大胆子,由得庄青玉在人前那么欺负她,还口中不干不净坏她的名声……
她是夫人身边的人,代表着夫人的颜面,即便是她抢了庄青娆的相公,庄家人也该忍气吞声,维护夫人才是。
最后逼得她不得不跳河来自证颜面,也间接导致婚后婆母袁氏对她极为不满,三番五次地找茬。
她心里怨怪着庄家人,见四姑娘口中有维护自己的意思,更是觉得自己赢了庄青娆。
又听四姑娘叹道:“青娆从前是个好的,如今……不提也罢。时日久了,我也真是对她没什么情面了。”
“这是为何?”碧荷坐直了身子,照她想来,庄青娆若是被庄家人随意发嫁了,在四姑娘眼里定然是受了委屈出府的,怎会磨灭了情分?想起昨日的情形,她忍不住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青娆嫁去了哪一家。”
四姑娘却闭口不谈,见她又多问两句,还笑道:“怎么今儿一直提她,倒像是你在哪里见了她似的。”
陈阅微本是想借机拉拢碧荷,才叫人去正院前头拦了她过来,正打算将重利抛出,引诱碧荷为她所用,却听后者石破天惊地开口道:“昨日,我在杨林胡同那儿瞧见了一人,穿戴不凡,瞧着倒像是青娆妹妹。”
陈阅微一愣,微微眯起了眼睛,又笑了笑:“定是你瞧错了,她如今嫁了大户,不比从前,若是她夫家知道她随意出门,也会怪罪她,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碧荷原本有些后悔将见到青娆的事说出,一听大户二字,心中嫉妒她的好运道,忙问道:“不知是嫁去了哪一家?我是万不会瞧错的,不光有她,连庄家四口人也都在那儿,定是约好了要碰面的。”
她不免兴奋地想,若是她知道了是哪一家,再将庄青娆私自出门的事告诉那家,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
陈阅微的表情就彻底冷淡了下来。
她将庄青娆安插到英国公府后,她一路成了宠妾,寄回来的书信却少,如今回来了,不说上门来拜见她,倒私底下偷偷去见庄家人。
可见,成郡王当真是把她的心给养野了,她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给忘了。
末了,像是被碧荷磨得没法子,四姑娘只好低声道:“这事儿却是不好往外传……青娆她,是给大户做妾去了。”
……
“娘子,娘子!”纪嫂子远远看见碧荷的身影,便匆匆迎了上来,低声道:“今儿秀才公回来得早,太太和他说了几句,脸色就难看得紧,嘴里念叨着娘子的不是,说甚么娘子诓骗她……”
碧荷神思不属,魂不守舍着,猛然听了纪嫂子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直到后者着急地拉了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顿觉不妙。
为了进府,她的确扯了谎骗了袁氏,说陈翰林不待见相公。却不曾想相公回来这么早,婆母疑心又重,怕是试探之下发觉了她扯谎,在家里闹了起来。
这纪嫂子是袁氏赁来的厨娘,只管家里的三餐,并不曾卖身。
袁氏身边没有买丫鬟,倒是偶尔和纪嫂子说话,碧荷恨婆母爱作妖,便使了银子买通了纪嫂子,后者便时不时地与她通风报信。
“多谢嫂子来告我。”碧荷感激地一笑,一时拿不出银钱赠她,只得暗示晚些再给。
纪嫂子也不以为意,太太袁氏是个抠搜性子,秀才娘子也没好到哪去,但究竟是身份压死人,秀才娘子怕被太太这个婆母随意拿捏,便只能使银子让她做这个耳报神。这是长久的买卖,她也不急于一时。
等碧荷回到家,还未坐下来喝口茶,便见袁氏怒气冲冲地奔了出来:“你当真生了一张巧嘴,愣是敢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儿与陈翰林师徒情分好着呢,今儿陈翰林还考校他学问又赠了书,你说,你拿着我的东西,是不是回去贴补娘家了?”
齐和书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觉得碧荷胡乱攀扯,假借他的名头去折腾母亲。
碧荷本就还没来得及卖那玉摆件,闻言立时红了眼睛,把东西从怀里拿了出来,呜呜哭了起来:“娘,您怎么这样冤枉我?我娘家不缺吃不少穿,我怎么会骗您的东西去贴补娘家?我向天发誓,昨儿当真有人在我面前说了那事,我这才辗转难眠,一大早就进府去打听消息……”
袁氏见了那玉摆件,脸上怒色才消了些,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又问:“和哥儿一早便同你说了,今日陈翰林要考校他的学问,你又怎么会被人骗?”
碧荷叫屈:“陈翰林性子古怪,不爱热闹,我听相公这么说,还当是陈翰林要寻借口将他打发了,怎么能不急?”
闻言,齐和书眉头拢起,开口道:“娘,碧荷也是关心则乱,您不该这样想她。”
袁氏只好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该同你家相公商议过后再去做,妇道人家自作主张,没个规矩。”
碧荷一副谦虚受训的模样,听了教诲后,跟着齐和书回了房。
哪知在外头向着她的齐和书,一进屋就沉了脸色,问:“你是进府去见大夫人的?”
碧荷一怔,下意识说谎道:“自然。”
齐和书就笑了,眼神没有什么温度:“还去了四姑娘院里吧?你身上沾染的香料气味,只有九如院里有。”
碧荷抬眸看着他,刚想问他如何知晓,紧接着便想通了:大夫人的确是不爱焚香的,而庄青娆是九如院的大丫鬟,身上想是常常带着这种香气……
她本还对在陈府听到的事情恍惚不已,闻声忽然恼羞成怒骂道:“枉你饱读圣贤书自封君子,私下里却衣冠禽兽做派,怎么,原来你与那贱人早就无媒苟合,厮磨到一处去了?齐和书,你莫要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与我同床共枕,魂儿却都在旁人身上,你怎么对得起我?”
齐和书面露愕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骂的人是谁。
他脸色微沉,警告地开口:“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与她,从来就没有过逾矩的事情。她一向本分守礼,绝不是你想的那般人。明明是我们对不住她,你作甚一副泼妇做派,青口白牙污人声誉?”
听得第一句,碧荷本还缓了脸色,哪知后头还有这么多戳人心肝的话等着她,她怒气上头,再顾不得陈四姑娘的什么叮嘱与顾忌。
冷笑了一声:“倒难为你把她瞧成心肝宝贝般,半个不好的字都听不得。甚么本分守礼,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还不知道吧?她早就与人做了妾,与你本分守礼,想是瞧不上你的出身,舍不得将那副身子给了你……”
话毕,就见齐和书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脸色青白:“你在说甚么胡话?甚么做妾?”
他和青娆一道长大,自然知晓她的志气。她生得那样漂亮,就是府里的公子也有觊觎她的,不过是看她是九如院的人不好收用,才没敢开口。可若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早就成了陈府的姨娘了。
碧荷这样诛心的话,简直就是在玷污她!
她先前同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再以奴仆之身为人差遣,在外头过平民百姓的日子。
碧荷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后悔话赶话将这事抖落了出来,可话一出口,想再遮掩过去,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
“人送走了?”
见红湘折返,屋子里正在说话的主仆二人停了下来,四姑娘开口问道。
红湘应声是,道:“奴婢瞧着,碧荷连路都要走不稳了。”
陈阅微勾了勾唇。
原本不过是想借机拉拢碧荷,将齐和书这颗棋子利用起来,哪晓得碧荷竟还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瞧出了庄家人的不安分。
起先,她不过是迁怒庄家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