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却是熟知自己这位表姐的性子的。
在家里唯唯诺诺谁也不敢得罪,每每见了她倒自以为能胜过她,摆足了表姐的款儿,实则是欺软怕硬,只会窝里横的。
瞧她这模样,早就被郡王府的门第给吓破了胆,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自己上门来摆九如院的架子压制她,甚至压制庄夫人。
这么说……今日这一趟,她多半是奉命而来。
白露心中有了数,也不欲让门人在一边看着,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领着你进去给夫人磕个头。”
心中却称奇,当日夫人多次同她说起,庄夫人在陈府时十分得四姑娘喜欢,她还以为,四姑娘嫁进来后,两人会互相扶持依仗,将王府的内宅牢牢把持住。
可小满这回过来,却将她先前觉得怪异的点一并串了起来。
不仅四姑娘似乎没那么喜欢庄夫人,就连庄夫人……好似也并不买四姑娘的帐。
她生了疑窦,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照吩咐将小满带进了昭阳馆,陪她说了几句话,便托辞有差事在身,叫她坐在茶房里等一等。
小满却顾不得同她说甚么,早看花了眼。
王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这昭阳馆更是建在湖心,所花费的银两与心思都跃然纸上,显见这位庄夫人当真是极得成郡王宠爱。
抄手游廊下还挂着十数盏八角琉璃灯,这样别致的东西,她只在大夫人那里瞧过,且还只有一对。放在昭阳馆里,竟就这样随意地挂在了廊下,由着风吹雨淋。
等她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人晾在了茶房里,白露早就不知踪影了。
她站起身来,掀开茶房的帘子往外瞧,却见院门处一直有丫鬟婆子鱼贯着进来,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她好奇地出了门,悄悄跟了上去,一时间也没人发现她不守规矩乱走动。
等到了里头的二进院,便见廊下摆了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有穿着绸缎衣裳的丫鬟扶着一位年轻的美人出来,在那椅子上坐下。
那美人不过二八年华,身上穿着光华灿烂的苏绣缎子,如云的青丝上戴着一套十三件的金镶红宝首饰,就连脚上的绣花鞋上也镶嵌着一对南珠,实在是富贵难言。
小满几乎是看直了眼睛,怎么也不敢信,短短时日从前为奴为婢的人便成了这样一副神仙妃子的模样。
可让她吃惊的还在后头。
她躲在月洞门后头,只见那个面嫩的小丫鬟肃着一张脸,开口教训了两个管事妈妈打扮的仆妇。那仆妇瞧着年岁已经有些资历了,听见这话却不敢辩驳,立时上前低了头认错,满院子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丫鬟婆子们俱都噤了声,像是极为害怕那美人似的,甚么都能应下。
小满不由想起陈府里的光景。
四姑娘虽也在陈府掌着家,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快要出阁的姑娘,虽也因她的身份敬重她,但遇上事却是政令难通,十件事里有八九件都是推脱敷衍了事,打量着四姑娘将来还要依靠娘家人,不敢对这些经年的仆妇怎么样。
这样一比,成郡王府的一个妾室倒更像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了。
小满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记下了今日的事。
等庄夫人拨冗见她时,已经快到午饭的时辰了。
小满心存着九如院的傲气,自认为高了昭阳馆一筹,可方才的情形到底给她敲了警钟,她晓得这位得宠的庄夫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若是在王府里犯了忌讳,四姑娘说不定也难保她。
便只好做出恭顺模样,照着方才自己的借口扎扎实实地给那位庄夫人磕了头请安。
庄夫人却是安然受了,等她磕完了,才笑着让白露扶她起来,嘴里嗔怪道:“你如今在四姑娘跟前当差,论起来,再是亲近不过,又何必守这些规矩?”
小满嘴上道不敢,挤出一抹笑:“四姑娘也十分想念夫人您,只是老王妃这等长辈不在府上,她也不好上门来探望,便特意让奴婢来瞧瞧您是否安好。”
庄夫人便也叹息一声:“是啊,姑娘虽得了圣旨册封,不日就要嫁进来,可到底还没礼成,我有心去拜见她,却怕坏了规矩惹来外人耻笑。待你回去了,定要替我给姑娘传个话,等她进了府,我再去给姑娘敬茶磕头。”
话说得谦逊,可脸上却没什么恭敬的神色,仿佛只是些场面话而已。
小满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青娆垂眸笑了笑,眸光里跃动着丝丝怨恨。
她就是要刺激陈阅微,让她瞧瞧,她如今有多么风光得意。上一回,一道请封的折子就让她方寸大乱,知晓了她在王府里过得多么如鱼得水,她还能坐得住吗?
……
“庄夫人在王府里很是风光,大大小小的管事妈妈都唯命是从,不敢忤逆。她那院落是松园里最好的一处,亭台楼阁都是新修葺的,四周还临水,是一座再好不过的湖心小院……”
小满低着头,望了一眼桌上的长匣子:“奴婢将姑娘的话传给她,她也并未提及要拜会姑娘,只拿了两匹缎子,说是王爷新赏给她的,让奴婢带回来送给姑娘裁新衣。”
陈阅微打开那匣子,只见里头装的是价值不菲的苏绣缎子。
东西是好东西,可庄青娆那话,无疑是在用她身上的宠爱挑衅她了。也不止是这两匹缎子,小满作为她的人登了成郡王府的门,她却处处摆架子,俨然一副自己在郡王府说了算的模样……
看来,庄家人的黜落,让这位昔日忠心耿耿的婢女心怀怨愤了。
她会怎么想她?是认为她无能,没有护住她的家人,还是……觉得她是始作俑者?
陈阅微温婉雅致的眉眼一瞬间笑了起来,叹道:“她果然没有丢我的脸,没让方氏在府里称大王。这样的忠心和心意,实在是难得……”
她站起身来,喃喃道:“世上的规矩实在是太繁杂了些,我得将庄家人一并带出府,否则他们日后想见上一面就难了。”
她爹娘有心把庄家人留下,作为日后拿捏庄青娆的把柄,怕的就是她有朝一日怀上孩子,成为比方氏更棘手的麻烦。
可她陈阅微,却是一向更信任自己的。
而且,青娆的不恭敬都浮在了面上,这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好似一朝飞上枝头,就再也没有人能辖制她了似的……
她该叫青娆看看,即便她脱了身份,成了甚么郡王府夫人,她的爹娘姐姐,还是得在她跟前伏小做低,端茶倒水,这样,才能让她从梦里醒来呀。
她是她的婢女,合该一辈子依附于她,怎么能生出反叛之心呢?
*
一眨眼,便到了三月三。
三月三是女儿节,寻常百姓喜欢约见心悦之人赏灯作乐,高门大户亦会以此为名目,借机与通家之好、同僚的女眷之间互相走动,各取利益。
前一日晚间,周绍忽然同她提起,道京兆尹夫人送来了帖子,请她明日过府听戏赏花。
青娆有些诧异,这还是她进了京城后第一次有女眷下帖子邀约她。
在襄州府时,襄王两府是土皇帝,在官员的调动和升迁上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故而当地的官员女眷从不在意她是妻是妾,一律当成主子来敬着。
但高门林立,错综复杂的京城不同。从前在陈府时,陈家的那些姨娘便从来没有出门赴宴过,只因嫡庶有别,但凡讲些名头的人家都不会邀约妾室上门。
打入京以来,除了几个宗室里的侧妃、夫人之流给她下过帖子,京城六部和当地的官员从来只是送东西来,更遑论是三月三这样的大日子了。
青娆不免有些局促和紧张,问:“爷,我要去吗?”
周绍就摸摸她的头发:“既然给你下了帖子,你便去玩玩就是。不必怕她,你是正三品夫人,论起品阶,倒比她身上的诰命还要高半级。”
被他这么一说,青娆倒觉得心中轻松了些。
平日里并不觉得郡王夫人是多么体面的身份,在府里也不过就是比孟氏、丁氏高上一头,可放到外面去比,才知道这已经是顶高的诰命了,也就比宰辅的正室夫人低一些。
她心里有了底气,就安静地依偎在男人怀里,听他给自己交代里头的利害关系。
一向只有豪门大族的子弟才能坐上京兆尹这个位置,只因京城遍地都是宗室和权贵,没有背景,很难应付这地界层出不穷的纨绔和麻烦事。
刘傅便是原州刘氏出身,家中有两个长辈都任过京兆尹一职,是典型的老牌豪族。
如今,朝野投靠各个宗室的人都不少,刘傅本人的倾向虽然不明显,但原州刘氏却早早搭上了裕亲王一脉,为他摇旗呐喊做了不少事。
“前几日,我查了裕亲王手底下一个六品京官钻了朝廷的空子,垦荒免赋后,迟迟不归还户部的事情。这个人官小,可做出的事情并不是个例,或许,他们就是为了这桩事想走你的门道。”
在此前,刘傅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往来,刘傅的夫人杨氏就更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陛下给他的这个官职,小虽小,手里的权力却足以让很多人坐立不安。河间王那里还好,拥簇他的都是一些文士学子和商贾之辈,可老裕亲王仗着太后宠爱横行霸道惯了,身边跟着的都是老牌的勋爵和权贵,兼并良田的事情没少做。
故而周绍虽只说是个猜测,但心里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
“你只管去就是,刘傅要么是自己心虚,要么是想当中间人替人求情,总之只有他们求着你的份,你不必怕他们。”
青娆见他将事情掰碎了讲给她听,自然也明白了过来。
朝廷有明律,开垦抛荒的土地后,三年内可以不交赋税,十年后必须将土地在官府登记为官田,归还朝廷。
一个六品的京官都能钻朝廷的空子,走了门道把垦荒得来的地作为祖产纳为私有,那些地方大员、豪门世族,这种事情恐怕更不会少。
京兆尹刘傅青娆从前见过一回,当日黄承望在金水河溺毙的消息,便是他上门告知的。
据传,他夫人杨氏名下有大量的田产铺子,沈氏曾夸赞她很会打理家中庶务,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可照周绍这么一说,那些田产,说不定是刘傅假借他夫人的名头侵占来的良田。
青娆心中有了数,等第二日上门去做客时,亦是穿戴得十分华丽大气,就差把册封的礼服穿在身上了。
杨氏一早就派了人在门上等着,听到信后立刻就扔下其他的女眷亲自去了二门上迎。
她心慌得厉害,刘家是世家大族,这种贪墨兼并土地的事做了不知道多少。刘傅在京兆尹任上这些年,也变着法的将京郊的许多土地记在了她的名下,美名其曰是她自己打理庶务挣来的。
田沽这个小小的六品官一倒不要紧,裕亲王一脉上下可都觉得是成郡王在敲山震虎,田沽只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真要让裕亲王肉痛,必得要砍掉他的臂膀才能成事。
听说,前些时日成郡王被册封后,裕亲王做了不少小动作想在陛下跟前上他的眼药,只是可惜到最后前者仍旧圣宠优渥,反倒是裕亲王吃了些暗亏。
她心里也不免怨恨族中伯叔早早投效了裕亲王,如今害得他们被牵连进去,进退两难。真出了事,裕亲王也不见得会救他们,他们还得承受成郡王的怒火……
不过,想起她舍下面子下了帖子求来的贵客,她心里倒是略有安慰。
虽说那人只是成郡王的妾室,可听闻一直帮着成郡王打理家事。且她的帖子送到了郡王府,郡王爷怎么都能知道,那庄氏敢上门来,必得是郡王爷点了头的……
说不定,郡王爷也晓得他们不是真心为裕亲王做事,并没有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
这般想着,等见着那位传闻中的庄夫人时,杨氏就露出了十分亲切的笑容:“早盼着能见庄夫人一面,可惜您贵人事忙,不轻易出门,今儿能请得您上门来,这可真是蓬荜生辉……”
青娆见她穿一身遍地金的妆花褙子,脚上穿着金丝绣鞋,暗道这京兆尹府还真是底蕴颇厚。
殊不知,杨氏也在悄悄打量着她。看得她头上那熠熠生光的十三件的红宝石头面,她就先暗暗吸了气,道地方藩王果真也是财大气粗,什么样的好东西都敢戴出来。
她心里酸涩,可又知道比不得:再怎么说,成郡王都是龙子凤孙,和陛下沾着血亲,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能继承大统,便是谋些利,在陛下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刘家却不同。京兆尹的位置上,本来就该是个忠心侍上的人,他们被族中裹挟着倾向裕亲王一派,只怕不需要成郡王怎么上眼药,就足够让陛下厌恶了。
想要保全一家子的荣华富贵,要慎之又慎才行。
两人寒暄了几句,杨氏便亲亲热热地揽了她的胳膊,带着她上了一顶轿子,往宅子里的花园去。
三月三是大日子,戏台子早早搭好了,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都被她请了来,除了请了她,杨氏还请了不少通家之好家的夫人过来一道赏玩。
那些夫人听得杨氏尊敬地介绍了她,有人面上闪过一抹不屑:以京城的规矩,哪怕是和宗室的妾室走动,说起来到底也是不大体面……
可更有聪明的人,知晓杨氏一向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能让她低下头对着成郡王府一位妾室恭维,要么是成郡王当真是炙手可热得不得了,要么就是刘家有事相求了。
想起成郡王近日做的差事,不少人脸色也微微有了变化——京中的豪门巨富,哪个人能担保自己当真一点土地上的私利都没谋呢?
想通了这一点的人,也纷纷后知后觉地对那庄夫人露出了笑脸。
一群人正说笑着,忽然听丫鬟上前来禀报道:“夫人,陈侍郎家的四姑娘过来了。”
杨氏表情一顿,不由看了庄氏一眼,见对方仍旧面带笑意,便也笑眯眯道:“这可是贵客,快请进来。”
青娆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金镯,眸色平静。进了三月,离陈阅微出嫁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在这关头,她竟然肯来赴京兆尹家的宴,是两家关系当真这么好?还是因为,听说了她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