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照旧摆在月地云斋,前后布了十六道,有各地上供的方物,也有王府暖房培育的新鲜菜蔬。
婢女简单为王爷和芙小姐布了一阵菜肴便退下了,房间独留二人安静用膳。
正值猛长个头的年纪,程芙胃口不差,本身又不挑食,总能把吃进嘴里的食物嚼得香甜。
崔令瞻不时瞥一眼她吃东西的小脸,心里泛起异样的满足。
用完饭,他没再去银安殿,稍作休整,更了衣坐在书房处理文牍。
不多会程芙也到了,到得略晚,因越好看的发髻越容易松,女孩子家洗漱净面的同时不得不重新梳头。
玉露自创了一种半绾蝶髻,好看还不容易垮,今日为程芙梳上一回,众婢豁然开朗,连程芙自己都忍不住前后打量。
此髻也无需华丽的簪钗,仅额上饰一枚金丝珍珠华胜足矣,满池娇纹样,走动间流苏微晃,光影缭绕美人动人的眼波,既妩且媚。
听闻动静,崔令瞻抬眸,神情一霎定格住了,有美人轻轻款款,朝他一步步走来。
“王爷。”
程芙福了一礼,双手旋即被崔令瞻握住。
“阿芙。”他呢喃。
扶她侧坐自己腿上,目光炽烈,居心叵测。
程芙只能不动声色地说正事:“我有一下午的空闲看书,王爷既然也在,可不许再中途走人,非要走的话能不能别赶我走?”
当然不行。
内书房有不少机要和秘密,就算是妻子,崔令瞻也不会答应,更别提通房小妾。
可一面对程芙,他就失了序,一再退让,甚至不知该如何拒绝。
崔令瞻捏她粉腮泄愤,不答反问:“把书带回去不也一样读?”
“不一样。”程芙拂开他的手,“王爷书房提神,坐这里想不用功都难。哪像在东厢房,翻一页我就开始打盹,况且遇到难懂的我还能及时查阅史料。”
她努努嘴,示意案上摆着的《燕阳地理志》,方向感极差的人读这个,无异于幼童担水,几多艰辛。
“有我在,还能让你出门迷了路?”他一笑。
“跟迷不迷路的有什关系?”她嗔他一眼,“燕阳地大物博,多了解些有益无害。”
“你说得对。”崔令瞻欺身亲她,“我不走便是。”
“讲好先看书的。”程芙偏头躲避,不悦道,“晚上……才能这样。”
总要给他设一些边界,或者说是规矩,至少不能不分场合地亵-玩她、扰她正常的作息。
她黛眉轻蹙,目光温柔又坚定。
而后他妥协了,低头放她离开。
情况到底不算太糟糕,小小一试探,狭窄的牢笼就拓宽一大步,让她多了几分为人的体面。
作为让步的奖励,她轻轻捏了捏他手掌。
崔令瞻低眸,张开五指穿过她的指缝,紧紧相扣,这个姑娘总能及时撒一点点甜头,好叫他哑火,不伤害她。
对坐片刻,他说:“后日除夕,家宴一结束我就回来陪你。”略一停,又道,“想要什么都跟我说,我送你……”
程芙笑道:“王爷不是才给我添了两副头面,又要送?”
“才两副就满足?”他笑了笑,“你真是个傻姑娘。”
程芙浅笑,垂眸继续翻看那本《燕阳地理志》。
忽听他叹道:“也不是真傻,至多算心气高。”
高得瞧不上他的一切……以及他这个人。
程芙扑哧而笑:“王爷真会解读,原来懂事也是错。”
崔令瞻急了:“你曲解我。”
“是王爷先曲解的我。”程芙正色辩解,“假使我见天儿跟您要好处,您肯定又要说这姑娘贪,无底洞似的,真招人烦。”
“要不你贪一点,让我烦你吧。”他也想烦她,不对,他一直烦她。
是谁在他脑海没完没了游逛,又是谁于梦中肆意戏耍着他?
愈想愈深,幽怨的眸光却渐渐柔情似水。
程芙:“既然王爷开了尊口,那我可真贪了。”
崔令瞻:“嗯。”
她托着腮,问:“要是我现在陪您睡一觉,能放了我不?”
这算不算狮子大开口?
闻听此言,崔令瞻的嘴角一点一点耷下,没有接话,笑了一声,偏过头不再看她。
“我逗你呢。”程芙说,“王爷待我这般体贴照顾,怎么我也得服侍您一年不是?”
他淡淡道:“你要实在不会讲话,就别讲了。”
陪睡这种话也能堂而皇之宣出口,完全不顾及旁人的感受,包括她自己。可他满腔申斥到了嘴边,竟又咽回,沉默得令人不安。
程芙适可而止闭了嘴。
景暄三十二年的除夕夜,燕阳城灯火辉煌,万家团圆,王府的赏钱从早晨到晚上,发了六回,仆从婢女眉眼间各个洋溢着喜气,互相道着吉祥话。
府中小厮围成圈,捂耳朵,放纸炮。
站在四进院的楼廊上,程芙远眺银安殿的方向,烟火咻咻窜上天空,嘭地一声绽放,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牡丹花,花瓣璀璨,转瞬化成了无数彩色的星星。
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她好奇地伸出一只小手,抓了抓。
婢女们每年都能观赏,不似程芙那么新鲜,见她喜欢,忙叫来小厮点各种炮竹供她取乐。
付氏和孙妈妈的儿媳小孙氏站在楼廊对面,仰着脸朝程芙挥手。
小孙氏恢复得不算慢,曾抱着满月的孩子给程芙磕过头,以谢救命之恩,没想到除夕夜也和付氏一道过来给程芙请安。
程芙讶然,转而含笑也挥了挥手。
小孙氏十分腼腆,从未见过程芙这样好看的姑娘,瞄一眼,手脚登时不知该往哪放,上来就要磕头,被付氏和程芙一齐拦住了。
付氏:“便是王爷也没让下人天天跪着的,更何况再温和不过的芙小姐,你记着小姐的好就行,莫要动不动磕头的。”
是这个道理。小孙氏便红着脸问安,程芙让玉露包了红封给她们。
付氏带来了不少节礼,有自己的也有孙家的,专门挑除夕夜送过来就图一热闹。她自己冷冷清清的,程芙也冷冷清清,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加一个福大命大的小孙氏,大家凑成堆便不冷清了。
最让程芙意外的是这堆礼物里竟有荀御医一份。
付氏对荀御医的崇拜之情丝毫不亚于程芙,她拍着一捆桑皮纸包的药茶,夸耀道:“荀御医可真神,自从喝了他调配的养身茶,我再没失过眠。你不是有寒症,他特特为你也调配了一副温性滋补的,香着呢,昨儿就托我捎给你,嘿嘿,我偷偷尝了。”
礼物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在这样的日子收起来毫无压力,就如荀御医本人,恰似一阵和煦的春风拂面,暖暖的。
程芙笑纳了,吩咐玉露拿来自己合的香,一一赠予付氏和小孙氏,还有一盒则请付氏代为转赠荀御医,礼尚往来。
“这是我按古方合的四时,驱浊醒脑,不拘在哪里熏一块,闻着舒服。”
香就没有便宜的,还是亲手合的,这样的回礼充满了心意和诚意,宾主尽欢。
身份有别,坐了没多会儿,付氏和小孙氏适时地请辞。
她们一走,屋子里顿时冷清了不少。程芙坐在炕上看一屋子婢女传膳,摆碟布箸。
除夕夜的食物比平时隆重两倍,婢女们怕程芙孤单,一直陪着她,她干脆叫人关上门,把礼仪规矩都搁一边,大家围桌而坐吃团圆饭。
起先众人还有些拘束,气氛使然,慢慢也就放开了。
程芙没敢用太多,她就寝的时辰比旁人早,每样尝一口便停了箸。只在游廊稍稍逛一会,原路折返回屋沐浴了。
玉露本想劝她守岁,谁知头发还没烘干,她已迷迷糊糊,显然是不打算守的,只好放下帐子关紧房门,和宝钿、宝瓶坐在次间剪春花,相当于替芙小姐守了。
乌金姑翘着尾巴跳上暖炕,扑红纸剪的蝶,它已不太怕人,常常任人摸头,只是依旧不喜人抱。炮竹冷不丁轰响,惊得它浑身炸毛,喵喵叫着钻进猫筐里,不肯出来。
程芙闻听窗外的噼啪声,恹恹欲睡,恍然入梦,正值朦胧之际被人晃着肩膀摇醒,她嘟囔着不满,睁眼瞧见阿娘系着围裙催她起来包饺子。
“不是才吃过团圆饭?”她还有些发懵。
阿娘用擀面杖轻轻敲她脑袋,“你还没跟我吃呢。”
她赶忙爬起,跳下床,发现踩在地上的一双足变了样,小小的,胖乎乎,脚趾圆圆,再抬头,发现自己只及阿娘心口,原来她还小,只有九岁。
她笑着跳着抓着阿娘的手。
阿娘带着她往外走,走向那一圈白亮亮的门,谁知她左脚还未迈出就被人抓着肩膀拽了回去,这下她是真的醒了,皱着眉睁开眼,崔令瞻正在唤她。
“除夕守岁呢,怎么先睡了?”他柔声问。
程芙动动嘴唇,清梦断,心生怨怼,声音里就多了一抹淡淡嗔意,回道:“困了,就睡了。”
崔令瞻不以为忤,往她枕下塞了只红封,一眼晃过,几个烫金的福寿字样。
“压岁钱。”他笑着说。
“多吗?”
“多。”
她抿着嘴笑,崔令瞻笑看她,低低地问:“那我呢,阿芙有没有什么送我?”
“您又说笑了,阿芙手里什么不是您的,何须送,看上了您只管拿走。”
崔令瞻垂眼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低低道:“小混蛋。”
“您骂人。”
“我想要阿芙亲手缝的荷包,宋锦的质地,不许偷懒。”
“行啊。”她含笑点头。
答应得干干脆脆,仿佛接下了一桩轻松的差事。
崔令瞻低头,轻轻蹭着她肩窝,顿一顿,捧起她的小脸,四目相对问:“闷不闷?”
又道:“明日随我去西路的飞玉台听戏如何?梨春班子的名角。”
他的眸光在满树浅橘色的灯火里朦朦胧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