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是真气着了, 周身血液往上窜,但崔令瞻的养气功夫非同常人,怒意翻滚之下, 落在徐峻茂眼里, 依旧是刚才那个优雅又傲慢的亲王, 高高在上, 面孔白如玉,眼睛似笑非笑。
只见他微一抬手, 守在门口附近的下人立即欠身退出了花厅。
当下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个人。
徐峻茂的肌肉没来由地比方才还要紧绷,其实他多虑了, 王驾前怎可能只有他一人, 此刻若是心怀不轨之徒,起一丝大不敬,就要被暗处的机弩射成了筛子。
可惜他并非不轨之徒, 此时的他也没想过要谁的命,他只是满腔愤慨和厌恶。
崔令瞻略微失望。
尚且年轻的徐峻茂,待过最久的地方是清安县,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广江辖内,第一次面对一名庞然大物般的权贵,还能站着硬气地讲话,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然, 他也绝非全然单纯的, 至少在讲出那些话时,心里止不住地自豪,以一种微妙的胜者心态宣誓了主权。
一声轻笑从上方传来,是毅王,他在笑。
崔令瞻:“本王与她日夜厮守, 可从未听说什么青梅竹马,只知她的身心皆属本王,就连本王的荷包亦是她亲手缝制。”
他腰间挂着一只同心方胜的荷包。
他是阿芙的第一个男人,或许将是唯一的一个。
意识到这一点,那些盘踞在崔令瞻心底多日的愧疚、难安,在此刻都杂糅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徐峻茂张了张嘴,唇色泛白。
面对毅王的挑衅,他理智上不相信,情感上却气苦不迭,芙妹妹是他的,他觉得芙妹妹还小,虚弱又可怜,偎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如何舍得下手,遂想再等等,等她再大一大,没想到就便宜了眼前这个无耻的混账!
无耻!
崔令瞻换了只手转动墨玉,笑道:“可知本王为何容你放肆到现在?”
徐峻茂:“……”
“你救了阿芙,才有我与她后来的相遇。”崔令瞻说,“她在徐家以亲戚身份客居,饱受苛待,也是你护住了她。本王不在乎你以何种居心护花,也不想追究前尘往事,但你若执迷不悟,四处散播你与阿芙的过往——”
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而后慢慢地道:“本王就让你,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徐峻茂清澈的瞳仁遽然收缩。
毅王碾死他,碾死徐家,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崔令瞻嘴角牵起一抹残忍的笑,起身信步朝门口走去,经过呆愣的徐峻茂,漠然扫视了一眼。
那一眼冰凉彻骨。
“王爷。”
尚带着青涩的少年突然喊住比自己高大且真的能要自己命的权贵。
“……”
崔令瞻背朝他,微微侧过脸,眉骨与高挺的鼻梁架起了深色的阴影,锋利又危险。
徐峻茂目不转睛地面对毅王,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害怕了?”
崔令瞻:“……?”
“原来真的怕了。”徐峻茂笃定道,“没想到您是真的喜欢芙妹妹。”
毅王没有动,徐峻茂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摔在了地上,趴在了毅王的脚下,口吐鲜血。
他甚至不知摔他的人从哪里冒出的,待能看清时,一名锦衣侍卫抬脚踩住了他,怒斥:“王驾面前,岂容你放肆。”
膝盖钻心地痛,徐峻茂闷哼一声,额头鼓起了青筋。
崔令瞻面无表情。
徐峻茂咳嗽两声,缓过气,仰起头,忽然笑了:“您碾死我和芙妹妹确实不费吹灰之力,我也没傻到以为这样就能带她走,但我得让您知道,她不是孤苦无依的。要不您现在就杀了我吧,不然,我不会死心的。”
“有道理。”说得崔令瞻都意动了。
暗卫静等毅王示下。
意动的崔令瞻脑海陡然浮现出一张顽固的小脸,悲伤的眼,他便迟疑了,没再说什么,扭过头离开。
身后传来徐峻茂不甘的怒吼。
不消多会,愤怒的徐峻茂就被侍卫丢出了王府大门。
这一次不同的是,徐峻茂没有哭,自己爬了起来。
……
深厚的养气功夫维持着崔令瞻得体的仪态,仪态下是濒临碎裂的一层薄冰。
直到晚风拂面,微凉的花香钻进鼻腔,他眼尾薄红适才徐徐褪去,唯余咬得仿佛冷硬冰块的下颌线,残存着心底尖锐的滔天怒意。
他比谁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多糟糕,已经五天四夜没有见到阿芙。
阿芙是否也会想他?有没有察觉他的郁结?
应是没有的,她根本没空考虑这些,她忙着呢,想要的目的皆已达到,后日便可离开他,长达数十日之久……
反正她不痛不痒的。
墨砚一路小跑追着毅王,没敢吭声。
直直走到了转弯口,毅王的脚步才顿住,墨砚觉得此时需要自己来铺梯子了,他温和着声气儿道:“今早芙小姐屋里领了上好的樱桃,颗颗饱满,犹若宝石,味道更是一等一的,您要不要过去尝尝?”
不说还好,一说崔令瞻的无名之火“噌”的一下又冒了上来。他何时喜欢吃樱桃了?想吃樱桃哪里不能吃,非得去她那里?
崔令瞻拔腿就朝相反的方向走,边走边冷脸道:“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墨砚揣着手,低头抿紧了嘴。
彼时,内侍知行正抄手站在书房门口,不紧不慢回道:“安少爷,王爷今儿不见客。您实在有要事的话,奴才一定会为您通禀王爷的。”
卓霄安低头用指背蹭了蹭鼻端,抬眸笑道:“成,那你别忘了告诉他我来过。”
“好嘞。”
转过身,卓霄安低低骂了一句,攥拳大步而去,或许运道该他了,对面那个面无表情走过来的人不正是崔令瞻?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卓霄安立时换了张笑脸迎上去。
“表哥!”
崔令瞻斜睨他一眼,“何事?”
“我能进去说话不?”卓霄安指了指数十步开外的书房。
崔令瞻没回答,脚步一刻也未停,卓霄安遂陪着笑跟上去。
他知道崔令瞻要是不同意定会说“滚”,既然未说,当作同意了。
门口的知行发现了卓霄安,愣了下,复又观觑王爷的神情,便不再说什么,欠身打开两扇门扉,卓霄安一溜烟钻进去。
崔令瞻径直落座,墨砚为他沏茶,他没有喝,撩眼一瞥卓霄安,“你只有半盏茶时间说话。”
“……”卓霄安噎了噎,当下也只好有事说事,几步走到崔令瞻对面,不请而坐,道,“凭良心说我以前对你不薄。后来的事我不也认罚,一千两白银啊,能在京师买多大多好的宅子,你信不信我把银子撂那里,甘愿为我侍枕席的姑娘能从燕阳排到京师?”
崔令瞻捏了捏骨节,卓霄安醍醐灌顶,忙忙闭紧嘴,往后坐了坐,直奔主题:“实话说了吧,我想问你要个人,真心诚意的,要回去我也好生养着,绝不亏待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但凡我出得起都答应。”
“没见过女人?”崔令瞻无波无澜道,“来一次便看上一个。”
卓霄安满脸晦气,“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怎么老是看上你的?我比你更难受。”
“切了吧。”
“啊?”卓霄安骇然色变,坐得离崔令瞻又远了一些。
“这回不一样,我发誓一定好生相待。”他梗着脖子分辨,“我知道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若不肯相让,我也可以再等等,等个一年半载,就不信你还吃不腻。求求你就分给我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睛越睁越大,因为崔令瞻的神情随着他说的每一个音节也在变化,肉眼可见地阴云密布,风雨欲摧。
啊——
表哥,表哥,我不说了还不行,救命啊——
这日戌正三刻,满身伤痕的卓霄安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照雪居,把当值的婆子吓得魂不附体。
“来人呐,少爷出事了——”
安静祥和的院落相继发出了尖叫。
经过了一阵鸡飞狗跳,请医问药后,躺在床上的卓霄安才幽幽睁开双眼,入目是母亲和妹妹两张忧心如焚的脸。
他的眼皮红肿,耷拉着,没法完全睁开,牙也掉了一颗,侥幸不是门牙,尚算给他留了点颜面。
“你身边的人呢?怎么回事这是?”瑞康连珠炮似的追问,“谁打的啊?!”
王府重地,哪能就伤成这样?
卓霄安猛然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侍立的婢女从旁扶他坐起顺气,灌热水。
折腾好半晌,他才勉强止了咳,老大个爷们了,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畜生,畜生啊,我骑马摔的,把那匹马给我剁成臊子!”
他说自己骑马摔的,瑞康和卓婉茉对视一眼,满目狐疑。
此外那么大一匹上等卑然马,不可能听他的,说杀就杀了,最多牵走不叫他骑了。
瑞康咋舌道:“我怎么瞧着不像摔的。”
卓霄安:“不像摔的像什么?娘啊,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里好晦气,儿想回京师。”
“那不成,我还没玩够。”瑞康剔了剔鲜红的指甲,“你命这么苦,这么容易被克,不如搬去寺庙住两日,一来清净养伤,二来去去晦气。”
卓霄安张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翻个白眼,彻底晕死过去。
卓婉茉瞅着犹如丧家之犬的哥哥,微抿唇角。
二更天时,轰隆一声春雷在王府上空炸响,一时紫电银光,撕裂了夜幕。
程芙骇了一大跳,因着后日一大早就得出发,唯恐错漏了什么,以至她此刻还未就寝歇息。
玉露忙返身把窗子最后一条透气的缝阖上,挡住了来势汹汹然的疾雨。
雨势劈啪作响,不断敲打着明瓦窗子。
程芙半跪在榻上,一面翻着箱笼一面叮嘱玉露:“我总觉得那些衣裙经不起细看,料子过于讲究。”
玉露不以为然道:“小姐,依奴婢拙见,您真的多虑了。自从皇后娘娘重视女医,早有杏林世家乃至高门大户的女子从事这条路,那么有钱人参加会选也不足为奇,反正凭的都是真本事,您本事是真的,谁也质疑不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