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章吏目说,“排队想进的人多了去,你和她们还要经过院判那一关。”
原来又要考试。
不过从医本就关乎人命,非同儿戏,尤其太医署关乎的可是贵人的命,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儿戏的,程芙能理解。
章吏目:“以令舅的家底,你还愁没饭吃?”
程芙强撑着笑一笑,支吾道:“舅舅和我阿娘从小不在一起长大,因而与我家有些疏远。”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寄人篱下,便是寄在豪门贵族也难免多龃龉,身在京师见多识广的章吏目又怎会一无所知?透过富贵的表象,程姑娘未必如意,那么急于挣个前程实乃人之常情。
她安慰道:“补缺候职虽不能走捷径,可也不是没其他门路。”
章吏目给程芙指了另一条捷径:京师的高门大户何其多,不是谁都能请得动太医署,请得动也未必随时可以请,所以他们专门供养了若干医术高超之人,以供驱策。
切勿小看这条路。
虽说与坐馆的先生没甚分别,却不乏真正有能力者,通过此捷径被直接举荐为御医。
程芙的姨母现下就在国公府谋生,付大娘的营生也十分类似,所以程芙早已洞悉,只不过头一回听说还能凭此被举荐,便立即记在了心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三月中旬,只有付大娘过来探望了程芙一次。
凌云杳无音信。
程芙难免惶惶然,他只吩咐安静等消息,却不知给准信。没有准信的话,她该如何准备,又如何去见他?
越想越睡不着,程芙躲在屋子里焦虑,后来想通了,开始偷偷整理行囊,两身换洗衣物加上所有能动用的金银。
其余有钱能买到的东西一概不带。
她用两层结实的藕色于洲绫打包,再将包袱塞进最不起眼的箱笼,箱笼上叠一层茵褥,推说有和王爷用的东西,不让人翻动,那么玉露没她允许就不会去打开。
将来回到王府,亦用这个说辞,定能蒙混过关。
杳无音信的凌云,自从京师而归,与另外五名领了毅王厚赏和十五日休沐,少不得又要被相熟的同僚架着饮酒作乐。
他注意到李延海消失了许久,却不宜再问。
亲信与亲信之间也分亲近和特别亲近,在军营待了六年的凌云颇得毅王赏识,然比起那些效力十余年的人来说,又算不得什么。
何况私挖金矿之大不韪,若能叫人轻易抓到马脚,毅王也就不是毅王。那么凌云接触不到这样的机要,其实还算正常。
凌云低眸轻抿一口清酒。
燕阳这块风水宝地,不知藏了多少金银铜铁,盯着的人很多,小道消息也很多,锦衣卫不知来过多少波,东宫那位更是手段层出不穷,却至今没摸到确凿的证据。
只有皇帝看上去不着急,毅王本人也不急。
“嗐,你们听说没,前天夜里,毅王下令处决了一人。”一名圆脸亲卫心有余悸道。
凌云竖起耳朵,旁边的两人立即催圆脸快讲。
圆脸道:“处决时我也在场,上官没叫我管好嘴巴,所以说出来不算违命。”
“知道了,你快说。”
“那人胸口有奇怪的刺青,反正不是犯了普通的事。”圆脸压低了声音。
“不会是……北面的人吧?”
“北镇抚司”四个字到底是不宜直接讲出来。大昭缇骑,南北镇抚,魂飞汤火,惨毒难言。
据闻京师缇骑如日中天,手执特殊皇令,跳出三司之外自行逮捕、刑讯、甚至处决,被他们盯上的,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不管有无真赃实罪,都叫让人抄家灭族。恶行罄竹难书,一群不修来世的亡命之徒。
圆脸心有余悸,用眼神和同僚交流,你来我往。
凌云斟了杯酒,慢慢地喝。
筵席散后,众人各自搂着相好上楼歇息,凌云也醉的不省人事,媚儿娇嗔连连,与他搂搂抱抱回到了万春阁花魁的专属房间。
进去没多久,凌云撩开帐幔,已换上了黑色夜行衣,面覆同色面衣,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推窗跳进月色里,几下蹦到了屋脊高处,悄然无声。
媚儿扁着嘴眺望,觉得他像一只灵巧的猫,镶嵌在明月的轮廓里,眨眼消失。
若非抓过他-那-里,她都要怀疑他是东厂出身。
正常男人便是再不喜欢,也不可能对倒贴的美人无动于衷,所以媚儿合理怀疑凌云是阉-党,魏大珰(大珰,权宦尊称)的爪牙。
可她万万没想到凌云有-那-个……完整的那-个!
然后她的手腕差点儿被这个无情的男人扭断。
想想就一肚子幽怨,媚儿气呼呼关上窗。
婢女来问媚儿是否就寝。
媚儿:“再等等。”
睡不着。如今她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缇骑鱼龙混杂,混进不少阉-人。
北镇抚司内部一天比一天热闹,原缇骑和阉-党频繁斗法,似她这样的小鱼小虾,不知赔进去多少了。
藏龙山位于燕阳北面,形似卧龙,地势险要,其内草木葳蕤,浓阴蔽月,林深处不见星光。
附近原本也有两处村落,后因田地种出的作物味道粗劣,产量稀少,便渐渐迁移,最终只剩几家猎户。但藏龙山委实凶险,进林狩猎非死即伤,渐渐也就没什么人再去了。
唯有山脚下一间香火稀薄的寺庙,偶尔有人过来添些香油钱,复又急匆匆离开。
人迹罕至之地,仿佛被尘世遗忘。
深更半夜的,凌云纵马疾驰到了此处隐秘之地,他跳下马打个响指,那马儿仿佛成了精,立即跑走了,躲进岩石暗处,不发出半点声息。
他抽出匕首,曲肘挡在身前,迅速窜进了密林。
两日后再出现,发丝凌乱,浑身泥泞,双目倒是格外有神。他将匕首塞进皮靴,绑结实,就近从一处斜坡滑下来,吹个口哨,跳上自己的马儿飞奔驶离。
那边厢亲卫陆续离开了万春阁,也只有小白脸凌云舍得留宿三日,主要是还不一定掏钱,依媚儿的态度,只要凌云愿意留,她宁可倒贴的。
大家羡慕不已,骂骂咧咧,有人故意使坏,上楼敲门,唤凌云一起走,没多会儿,门内就传出了凌云的喝骂,众人哄笑,吹着口哨逃离。
门里面,端坐妆台的媚儿从口中吐出一粒珍珠。
她自小习得奇术,一张小嘴一颗珍珠,便能模仿各种声音,活灵活现,走街卖艺时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连人带摊子买走。
这日付氏又来看望程芙,两人许久未见,拉着手叙旧。
会选失利全然未对付氏的心境造成影响,她本就怀着中之血赚,不中命也的心态。
再说阿芙中了呀,她真心实意为阿芙高兴,上回来就是为了与程芙庆祝,买了不少酒菜,这回又带了两包庆芳斋的冬瓜糖。
你要问她与程芙是什么关系,可能连她自己也形容不贴切,阿芙在她眼里,是孩子,是师父,是朋友,亦是同道中人……
胜过世间许多种深厚的情谊。
想到自己和凌云的密谋,程芙深知将来或许再没有见到付氏的机会了。
她拿出早就备下的礼物,牛皮封存的,双手放在付氏手中,“借花献佛。这原是王爷送我的金针,现在我有了香山匠人特制的,那么这套便用不上,我想它应该去擅于用它之人的手中。”
笑眯眯拍了拍付氏的手。
付氏瞠目结舌,下一瞬满脸通红,目中有狂喜之色,激动地望着程芙。
程芙:“既学了我家的传承金针术,怎能没有顶好的金针,你说是吧?”
付氏:“阿芙……”
“都说了是借花献佛,反正王爷的东西不用白不用,平常心就好!”
付氏揽着她肩膀,激动不语。
“从医这条路漫漫,相信大娘将来定然能使出一手好针阵,造福万千女子。”
“阿芙这样的姑娘,困在内宅可惜了。”许久,付氏轻轻喟叹。
程芙没有接话,托着腮,转眸凝望窗外。
一名女吏走过来,对程芙道:“程姑娘,你舅舅来看你了。”
程芙:“……?”
付氏:“……?”
第37章
想必付氏和程芙差不多纳闷, 哪门子的舅舅?
程芙一霎就反应过来,面色微白。
一刻钟后,她才磨磨唧唧走出了分药的院子, 又出了黑漆大门, 对面柳树旁停着辆高大宽阔的马车, 映入了她眼帘。
车夫和“家丁”发现她, 统一往周遭散开,散得远远的, 唯有墨砚笑着招呼了声:“请吧姑娘。”
她想了想,定下心神登上马车。
崔令瞻正在车上看邸报, 她走进来, 他就放下了,一双摄人的黑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粉面含露,比从前多了一抹韵味, 是他把她变成了女人之后的韵味。
程芙:“王爷。”
崔令瞻嘴角一牵,“不叫舅舅?”
“出门在外,有时就得自己给自己安个方便的身份。”她垂眼斜斜盯着左下方说,“我这样的要说在燕阳无亲无故,实难取信于人。”
“说未婚夫不好吗?”
“未婚的男女见面才是于礼不合。”
“那直接说是本王的爱妾。”
程芙眼睫微颤,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般,怔怔看向他。
崔令瞻低下眼帘, 淡淡道, “之前没与你商量是因为我也没把握,如今有把握了,挑个好日子把你名分确定下来。等下半年换个册籍,我自会慢慢为你筹谋。”
侧妃也不是没可能。
他撩眼看向她,“做本王的侧妃不算辱没你。只侧妃不是一蹴而就的, 你好歹装装样子,从我的小妾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