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拦马上车,挑帘一步跨了进来,大马金刀坐于对面,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泥塑的人儿似的。
凌云:“金大人,别来无恙。”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
金修茗撩起眼皮直视他,“凌大人,你说你做的这叫什么事,王爷便是再好性儿,此番也不能饶你了。”
“我是皇上的人,王爷不是早就知道。”
“王爷不在乎你是谁的人,留着你能让皇上安心,皆大欢喜。”金修茗说,“可你插手王爷的家事所为何?”
凌云:“……”
“凌榆白。”金修茗沉吟片刻,道,“改个名儿来燕阳唱的好一出大戏。”
“你误会了,我真叫凌榆白,字榆白。”
“我管你叫什么。”金修茗冷笑,“今儿我应是取不了你小命,且等着吧,封曲马上来京调理你。”
他起身微微弯腰,抬手拍了拍凌云的脸颊,力道不大,落下去却是一道道红印。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小白脸的皮子就是嫩,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胆敢觊觎王爷的女人。
凌云沉静如水,黑眸闪了下。
“是了,你没碰程姑娘吧?”金修茗牵起一边的嘴角笑,“没碰的话,王爷兴许允你死时做个完整的男人。”
哈。
凌云垂眸笑了声,心底凉如冰,声音里长出尖刺:“毅王好威风,还有空跟我争风吃醋。帮我回禀他句话,女人宁愿跟陌生的我走都不留在他身边,这得多不行啊。”
金修茗:“……?”
凌云挑了挑眉,“不会真不行吧?”
金修茗的唇抿成一条线,指了指凌云脑门,而后不再与其呈口舌之争,扭身离开了车厢。
小暑一过,京师的天儿益发火热毒辣,好在街道两旁的游廊连着游廊,形成了京师独有的街市风景。
游廊中的行人无惧日晒雨淋,照常逛着一家家琳琅满目的店铺。
程芙和姨母挑挑拣拣十来日,心仪的铺面倒是好几家,一问价格登时心灰意冷,有的贵得离谱,有的还不愿出售。
价格合心意的又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若非刘氏帮忙掌眼,娘俩险些被人骗了。
奸人隐瞒铺子里曾发生过人命案,一个劲劝不精于此道的她们下定金。
地段好,价格低廉,陈设也气派,谁看了能不心动?
这点小猫腻瞒不过刘氏,她是个见多识广的,又有门道,托人查了三天便知内情。
柳余琴和程芙别提多感动了,邀刘氏去最好的酒楼定下雅间,开开心心吃了顿饭。
日子就在小小的磕绊,小小的幸福里,充满希望地流逝。
六月初太医署传来好消息,五名连续三次考核不及格的医员被辞退,意味着所有注册备召的医女们又有了机会。
消息第一时间就传进了柳家,不是柳余琴面子大,而是安国公夫人面子大,太医署的人这么做就等于卖了安国公府一个好。
如若程芙将来供职,太医署的人也会稍微照拂,前提是她得靠自己考中。
毕竟杏林考核做不得假。
柳余琴完全不担心这点,对自己和阿芙充满了信心。
程芙捧起《医宗金鉴》,严阵以待,沉下心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从前的一切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与她有点莫名纠葛,有点若有似无暧昧,眼神闪烁的凌云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家相隔两条街,井水不犯河水。
而她的梦里也渐渐不再有崔令瞻的身影,他的气息、声音、体温、力道越来越模糊,恍如隔世。
忙于考核的她也很少再想起这个人了。
直到平静如水的日子里忽然搬来了新邻居。
新邻居一家操着淡淡的燕阳口音浩浩荡荡搬来双槐胡同,成了柳家姨甥的左邻。
那日刚过七夕,七月初八,立过了秋,尚未卯正,天儿还算凉爽,双槐胡同人来人往,大家向新邻居贺喜。
此等燕贺德邻之事,柳余琴和程芙自然也要尽到礼数,备下贽礼,欢欢喜喜吃席去了。
双槐胡同最大的宅院当属新邻居的家,足有三进,原是祖上大富大贵过的秀才的,没人清楚他为何卖了祖宅。
按说不该啊,无病无灾的,也没听说缺钱。
大家难免有些意难平,毕竟平日里相处都还不错,怎能招呼不打一声就消失……
那么好的宅院也就此易了主。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但大家伙也没有纠结太久,很快与新邻居打成了一片。
新邻居姓杨,家主从商,相当忙碌,不仅忙还神秘,从头至尾就没露过面,搬来半个月无人知他长啥样,唯有热情洋溢的杨氏出来招待街坊。
杨氏和柳余琴一见如故,投缘的不得了,两人一来二去关系好得就差义结金兰了。
今儿你请我,明儿我请你的。
程芙也不讨厌杨氏,可一听见他们家淡淡的燕阳口音就莫名心惊肉跳,变得郁郁寡欢,如此便益发闷在家中读书,不愿抛头露面。
杨家来人请柳余琴和程芙前去吃酒,三次有两次都被程芙温温柔柔推掉了。
程芙也不在乎落下个性格孤僻难相处的印象。
未料杨氏一点儿也不介意她这个内向不亲人的性子,反倒夸她文静贤淑,待她和蔼如故,照旧三不五时送些稀奇点心予她吃。
因男人在漕运司有熟人,杨家富得流油,各种见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层出不穷。
没有人不喜欢别人待自己好,尤其对方还是个性格投缘之人,柳余琴自不例外,面对出手大方,性格开朗,有事没事缠着自己逛街市逛庙会的姐妹,她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然而柳家姨甥到底不是俗人,人情来往互相送些稀罕吃食无伤大雅,绫罗绸缎等贵重物品,她们断然不收的。
杨氏也不好硬送。
这日杨氏带了些水果茶点前来柳家蹭饭吃。
她对柳余琴笑吟吟道:“我初来乍到,在京师也不认识什么人,实在孤苦无聊,还望妹妹莫要嫌我粘人。”
柳余琴:“姐姐说哪里的客套话,你我二人可是邻居啊,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大家本就该相互照应。”说着,把脸故意一板,半真半假道,“既是好邻居,下回可不许再带礼物,否则咱俩就要生分了。”
杨氏连忙告罪,保证下回空着手。
两人说说笑笑,杨氏转而问:“怎不见阿芙?这孩子上回还咳嗽了两声,可有好转?”
“早就好啦。”柳余琴说,“莫要忘了我和她可是现成的医女,两碗土方下去,活蹦乱跳。”
杨氏松了口气,又道:“这孩子天天闷在家里可不好,连个庙会也不逛。”
她担心把人闷出病。
柳余琴满不在乎道:“她专心备考呢,不像我心大,中不中的随缘。”
“真是个勤奋的孩子。”杨氏夸赞道。
柳余琴:“那确实是。”
她笑眯眯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慈爱与骄傲。杨氏夸阿芙,就等于夸到了她心坎儿。
如今关系热切,做为长辈,杨氏关心小辈倒也不突兀,她问:“我见阿芙梳了妇人头,怎从未见过她的男人?”
一句话把周围问沉默了。
柳余琴语窒,好一会儿才暗暗咬了牙,道:“死啦,短命鬼一个,白白糟-蹋了我这如花似玉的娇娇儿。”
听此一说,杨氏嘴角抽抽,半晌才硬挤出一抹讪笑,“呃,哈哈,妹妹说话好生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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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崔:[问号]
阿芙:[愤怒]
小凌:[白眼]
小徐:好妹妹,我要中举啦,马上来京师准备明年会试呢,考个探花郎娶你[垂耳兔头]
第45章
话一出口, 柳余琴自知突兀了,幽怨语气听着怎么都不像外甥女死了男人,倒像她在咒骂外甥女婿。
“嗐, 我家阿芙这般美貌, 又是鲜花的年纪, 摊上这等事可不都怨男人走得早。”她揩揩尚无泪花的眼角, “孩子叫你一声杨姨,你若有机缘千万帮我们掌掌眼, 不拘什么大富大贵,只要人品正派衣食无忧即可, 当然相貌也得说得过去, 毕竟我家阿芙姿容极佳。”
这话杨氏怎敢随便应承,眼珠转了转,笑呵呵道:“那我自是义不容辞。我倒还真知道个年轻后生, 满京城都没有他俊得嘞,要不……改日让他们见上一见?”
光俊也不能当饭吃啊。涉及阿芙的人生,柳余琴焉能马虎,神情认真道:“人品和家底呢?”
“阿芙既喊了我声姨,我自然得保证那后生人品家世贵不可言。”杨氏信心十足。
做媒的都有个通病,尽量把人往好处夸,她这番话, 柳余琴确实意动可也没全信, 先瞧瞧再说。
每句砍掉七成,估摸着人最差也不难看,不穷,至于人品——待定。
柳余琴:“那就央烦她杨姨了。来,摆饭了, 咱们姐妹喝一盅。”
二人执手眉开眼笑进了西次间。
明间安静片刻,而后传来婢女冬芹、小桃和厨娘米嫂子摆膳的脚步声。
与明间仅一门之隔的东次间里,程芙维持着一个将要推门外出又顿住的动作。
默默听着姨母和杨氏说笑,淡淡的燕阳腔调刮擦耳膜,渐觉磅礴,似有摇山振岳的气势,撼动她扑扑心跳,让她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极为隐秘,直到她们开始讨论那个“死掉”的男人,才开始显山露水。
她皱了眉,放弃外出的打算。
姨母和杨氏又开始商量为她做媒。
她的心没有任何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