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芙:“姨母莫担心,我现在长大了,还有钱,已经可以保护自己,前几日我便做了万全准备。”
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掏出两只小瓷瓶儿,瓶身裹着厚厚的一层羊皮套子,套子里缝了棉花,把脆弱的小瓶子保护得密不透风。
“蓝色木头塞子是麻沸散,黑色的则是见血封喉。”她无比宝贝地摊给姨母看,“特别贵呢,我心疼了好几晚。谁要欺负我,我便给他选一瓶。”
柳余琴用力逼退泪意,说:“好,很好。危急关头,自个儿小命最重要,莫要想太多。”
活着才有力气分辨黑白。
要是死了,管你黑的白的只能凭他人嘴说。
临睡前,柳余琴将一把珍藏了许久的小匕首塞给程芙。
匕首的柄纤细小巧,非常适合女孩手握,尤其程芙的手,而且个头也小,藏在衣服里不显眼。
“年轻时黑市所购用来防身,原不敢胡乱显摆,而今你要远行便收着吧。便是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人真正追究的。”柳余琴轻轻道。
男子远行都要带个防身的物什,更何况女子。以程芙的情况带把小匕首,上面根本不会管,只要她别太张扬。
程芙:“嗯,我收着。明日路上我再朝上官报备一声。”
“真是个老实孩子。”柳余琴哭笑不得,随她去了。
十月初六,黄道吉日,宜远行。
程芙吃了一大碗水饺,用薄荷茶漱口,净面后抹了玫瑰汁子做的香膏,身着公服,体体面面地登上朝廷的马车,在姨母和柳家仆婢的送行下驶离双槐胡同。
杨氏傻了眼,忙忙追出来问明情况,她身后的婢女立即回屋用飞鸽传信。
柳余琴存了私心,且目的达到。
故意弄出大动静,故意让杨氏知道了一切,这样的话……即便毅王没办法将人拦下,定然也是有法子保护阿芙一二,不叫她在千里之外吃亏受累。
柳余琴偷偷抹了把眼泪。
西面的徐氏听见动静,冒出头看热闹。
徐峻茂则在一进院举石锁打拳,打完拳还要接着念书,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空暇凑热闹,甚至连文人的雅集都无心参加。
徐氏很快也回了家,盯着小厨房为徐峻茂熬补身子的鸡汤。
第55章
马车一路疾驰, 傍晚出城,喧闹陡然消失,宛如人的魂儿被抽离了躯壳, 陷入沉睡。
程芙这才推开窗子, 好奇张望外面的景色, 只见官道上一排排绿色的树, 飞一般往后退,路旁散落着一颗颗白色的小石子, 在夕阳下闪闪烁烁,还有一条比小石子更美丽的小溪, 蜿蜒曲流。
清澈水面折射着橙红色的夕阳, 映入颠簸马车里程芙的眸底,变成了风吹拂的金箔,温柔摇曳。
真美呀, 数月前进京的她紧张疲惫,还有对未来的茫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它们。
随侍程芙的两姐妹熊秀与熊禾也看呆了,真美呀。
不过让她们看呆的景色是程芙。
普通人其实没什么机会见识顶级美色,因为顶级美色稀有,且大部分被权贵圈入囊中,便是哪里有大美人, 多半也只能通过口口相传想象。
姐妹二人突然近距离接触到程芙, 多少有些失态。
被女孩子打量,且对方完全没有恶意,程芙一点儿也不介意的,她抿唇笑了笑。
熊秀与熊禾的脸颊就红了。
程芙主动攀谈:“与我们同行的荀御医可是京师本地人?”
“是的,医女。”熊秀热络回道, “按说荀御医不该亲自去皂河县,不过以他的性格,倒也不足为奇。”
程芙心底的猜测隐隐要变成了真,笑靥益发明亮,车厢仿佛都跟着她亮起来,“你们可知荀御医年方几何?”
“去年才及冠。”
年纪也对上了!
果真是以书信与她切磋岐黄之术的荀御医。
万没想到两人有朝一日共同外出办差,此时此刻,处于两辆不同的马车,到了驿站便能照面!
他也一定看过随行的名单,可知是她?
那为何大半天过去也不见打声招呼?
程芙的心登时沉入了谷底。
荀御医脱离世俗规则之外,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她打心底里欢喜,其亲切完全不同于凌云那种藏着阴鸷的热情。
在燕阳,程芙和付大娘都把他当成了朋友,而他也视她们为杏林挚友,还互赠节礼……
那为何明明知道她的存在,连问候一声也没有?哪怕是客套地恭喜她考进太医署。
一丝酸楚不禁酝酿心头,下一瞬程芙想起自己的不辞而别,那股委屈立刻缩了回去,愧疚取而代之。
付大娘和荀御医一定很失望吧?觉得我冷心冷肺。程芙的眉眼耷拉下去。
旁边的熊秀与熊禾只以为程医女对未曾照过面的上官好奇,毕竟以后还要天天共事,两眼一抹黑容易误事。
而她们在太医署充当杂役三四年,谈及各位医官的性格背景如数家珍,便你一言我一语,把荀御医和范吏目的底细,抖落个干干净净。
程芙目瞪口呆。
她交朋友甚少关注家世,加上从前和荀御医的交流仅限于医道,彼此又很有边界感,致使她对荀御医本人的了解仅限于“非常年轻,出身世家”八个大字。
哪里想得到他竟是靖阳侯夫人、大昭第一女御医、皇后的手帕交——谈以辞的嫡亲外孙。
而他的祖父更出人意料,乃当朝内阁首辅荀正清。
程芙:“……”
车子到了驿站,众人纷纷下车下马,指挥驿卒搬运盛放铺盖的箱笼,给马匹喂水喂草料。
程芙系上面巾也下了车,熊秀陪伴她,熊禾则盯着驿卒搬她们的箱笼。
前面传来范吏目爽朗的哈哈声,正与荀御医谈笑,荀御医的笑声略带一丝低醇的沙哑,十分耳熟。
程芙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几步,垂眸向二位大人行礼。
范吏目大手一挥,“程医女行走在外诸多不便,以后不必多礼,怎么方便怎么来,尤其到了疫区。”
“多谢大人关怀。”程芙低着头,始终没敢抬眼,又朝着一言不发的荀御医福一福身,打算悄然消失。
“程医女,好久不见。”
程芙瞳仁微微晃。
问候她的人笑吟吟的,正是五天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寿善药馆少东家!
他,他,他就是荀御医!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垂了眼,欠一欠身,温和道:“大人别来无恙。”
之后荀御医追过来与她讲话,程芙更是始料未及。
驿站的墙垣低矮,泥土夯实而成,墙根长了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初冬的风一吹过,凉凉的花草香气盈满裙摆,荀叙往旁边挪了挪,免叫风把两人的衣袂吹到一处。
“没想到吧?”他笑呵呵的,随手递给程芙一只金黄色的蜜橘。
人是陌生的,声音也是陌生的,气息更是陌生,但这一刻钻进她耳中的语气是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程芙捧着蜜橘,“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指的寿善药馆相遇那次。
荀叙:“我也想啊,谁知你像条受惊的鱼,嗖地弹开。哇,没想到你本人防备心那么重,满脸警惕,拒人于千里之外。”
寥寥几句话,都不敢正眼打量他。
程芙红了脸,“我不知是您。”
她对他不会有任何防备心。
荀叙眼见她突然快走两步,转到了他正对面,仰脸看了看他,而后深深弯腰揖礼致歉:“当初我并非有意不辞而别,走之前……我很忐忑,其实一直在想您和付大娘会如何看我,可我顾不了太多,只得把你们抛诸脑后。”
她咬了咬下唇,继续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大人原谅。”
“我又没生气,谈何原不原谅。”荀叙笑眯眯地剥着蜜橘,“倒是付大娘,她很想你。”
“嗯,我会写信专程向她解释。”
“你是为了逃婚吧?”他突然问。
程芙脸一白。
荀御医立刻退到了边界外,转移话题道:“说真的,你胆子挺大,就这么跑去疫区,不怕死?”
“大人都不怕,我也不怕。”
荀叙就笑了。
“其实也没多吓人。遇到难处大可以跟我讲。”他道。
“好。”
程芙也没客气。
“一直戴着面巾很难受吧,吃橘子都不方便。”荀叙指了指脸颊,示意她可以摘了。
程芙从善如流,取下憋闷的丝帕,对荀叙莞尔一笑。
他也笑笑。
有种发现了老熟人真面目的新奇感。
蜜橘皮薄肉肥,程芙咬了一瓣,甜蜜涌入喉头,一抬眼,发现荀叙早已快步离开她,正在与驿卒的媳妇讲话。
他问:“今晚吃什么?”
“回大人,有白米粥、面条、馒头,菜是我们自己种的萝卜、辣椒、菘菜还有腌黄瓜。”
“没有肉?”
“有的大人。有羊肉和我们自己捞的鱼虾蟹。大人千万别小看我们这里的螃蟹,个头虽小实则内里大有乾坤,蟹黄粘稠流油,蟹膏饱满醇香,正是最肥的季节。”
程芙轻轻咽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