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的眼下有淡淡的青灰之色,眼皮下坠,像是睡眠不饱。
卞舟一下矫情起来,羞愧不安:“回陛下,臣只有一件私事,想请陛下替臣参详着办了。”
萧洛陵对他眉眼间的赧色觉得有一丝意外,卞舟追随自己数年,似乎还未曾有过满脸桃花的模样,他道:“有好事?”
卞舟的脸蹭地一下更红了:“陛下。”
小将军未经人事,此时情窦初开,说话也不由地磕绊了起来:“臣想,陛下即位以来,也赐下了多桩婚事,连陌生人也尚得如此恩典,臣算是陛下的生死之交,对求而不得的婚事,也只好斗胆请陛下襄助。”
萧洛陵问他:“哪家的女郎,得你卞舟如此钟情?朕当真是好奇了。”
卞舟的手指歇在腰间,绞紧了一刹,有些羞意地说道:“陛下,可曾记得为你大开城门恭顺相迎的前朝尚书?”
萧洛陵有印象,颔首:“绪廷光。”
此人是前朝兵部尚书,当时陇右军包围长安,长安内部派系争斗,莫衷一是,最终绪廷光率兵遏制大明宫,大开城门,迎萧洛陵入关称王。
绪廷光敬献了玉玺,恭恭敬敬将新君捧上宝座,萧洛陵即位以后,秉“顺者昌隆、逆者枭首”的原则,提拔绪廷光为新朝的宰相,前朝的臣工旧部认准了风向,当时倒戈之人不少,至于少数冥顽悖逆者,萧洛陵已将其当街屠于菜市口。
如此镇压手段,虽酷厉,但行之有效,朝廷很快地便安稳了许多。目下人才紧缺,绪廷光忠心耿耿运转三省为他分忧,萧洛陵原本对他的投机钻营心怀轻蔑,见此情形也不禁佩服起来。
萧洛陵问卞舟:“绪廷光的哪个女儿?”
卞舟羞窘的目光与陛下相接:“绪相家中有四名女儿,只有一位庶女四娘子,是臣,心之所系。”
萧洛陵迟疑:“那位四娘子,对你可也有情?”
他会牵线搭桥,却不会强人所难。
卞舟不言,只是悄悄从怀中摸出了一条五色丝编织的长命缕,萧洛陵定眼一看,这条手工编织而成的长命缕做法细腻,颜色斑斓如锦,织丝错落有序,可想而知其主有双妙手。
他见陛下也感兴趣,忙不迭收好揣回怀里,拍拍胸口掩饰,“这是四娘子赠予臣的信物,臣以为,四娘子对臣也是有些好感的。”
一起舍生忘死干事业的单身汉,如今也看似有了美满姻缘。
萧洛陵心头为卞舟高兴,但却忍不住胸中冒出一丝羡慕的酸气,良久,萧洛陵淡声道:“既如此,你何不直接上门提亲?”
卞舟再度窘迫了起来,这也正是他要求新君的地方,“臣一共只与绪娘子见了两次,有些话都还未曾交底,没有拿准她的心意,就这般贸然提亲,万一是臣会错了意,岂不让绪娘子难堪。”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那位绪相,他对臣似乎也不能首肯。臣辗转反侧,因绪相阻隔,见不着四娘的面,才想请陛下相助。”
都知道这位陛下平生没有大的爱好,但对与人做媒这件事,却像是乐此不疲。
往往人家男女双方过了文定,他还要插上一脚,亲自拟写一道圣旨给人赐婚,算是金口玉言、喜上加喜。
有人便揣测,太子殿下生母不详,但一定是新君挚爱之人,可惜了红颜薄命,新君到底失了所爱,从此便见不得那些有情人不成眷属。
萧洛陵蹙眉道:“你年纪轻轻,便追随朕造反,未到弱冠之年已经是左骁卫将军,朕还以为绪廷光慧眼独具,有识人之能,没想到他竟对你也不肯点头,莫非他家女儿是天仙不成。”
卞舟垂下了眼睑,羞涩地道:“实不相瞒,他正是嫌弃臣小呢。臣比四娘还小了一岁。也是早几年天下大乱,长安不宁,绪廷光还拿不准天下局势,就让三娘子与四娘子都待字闺中,不想硬生生蹉跎了。”
萧洛陵沉吟片息,对一脸期待的卞舟道:“朕改日办一个簪花宴会,以朕之名邀请长安的名门女子入潇湘园赴会,你身为左骁卫将军,届时担任戍卫之责。”
如此,便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会面,陛下的思虑极为周全。
卞舟大喜过望,险些跳起来,最终还是规规矩矩约束了自己不成体统的手脚,脸颊上红晕飘过了耳根,覆盖下来,像一坨滚动的火烧云,他扭扭捏捏地向萧洛陵叩谢:“臣多谢陛下,若是能成,陛下便是臣与四娘的大媒人。”
萧洛陵忍了心头淡淡的酸羡之意,低下瞳眸凝视卞舟板正的背影。
“此事你可以放心了,包在朕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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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在朕身上?
包不成的~
萧: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第2章
萧洛陵与人做媒,并不仅止于旁人猜想的事实,新朝初立,改朝换代之后旧朝派系表面上归顺,但内心有无反靖复楚之意不得而知,在前朝共事已久的古板老臣,更是难以教化令其真心依附。
而新朝随同萧洛陵征战四境的诸位同僚,也亟需,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节里站住脚跟,让两派以秦晋之好为名,以联姻互相靠拢,对新朝推行改革的政令上行下效有益。
萧洛陵御极以后已经颁布了一系列新的法令,令人惊奇的是,这位新君陛下以雷霆手段收缴叛乱,于朝政上也有出人意料的表现,他在政令之中竟然大肆鼓励女子从商与行医,提出凡女子经商,赋税可减免三成。
要知前楚立国以来,是鼓励女子束胸缠足,安于内室,相夫教子的,号召天下人以这样的女子为表率,官府还对夫丧后忠贞守寡的孀妇赐予牌坊以示嘉奖。
这位新君对前楚的不满,真是条条都深恶痛绝,厌憎已极。
被阿耶哄好后,萧念暄也只老实了一天,第二天他又故态复萌,说自己梦魇,哇哇直哭,吓得晚晴是魂不附体,就算陛下看在太子的面上收敛怒意,但几次三番看顾不好殿下,怕是终归要降罪。
可晚晴也是束手无策,只好又派人去请神。
听闻孩儿又哭得不能入睡,萧洛陵快步赶至望舒殿,如昨夜一般,萧念暄一见到阿耶便破涕为笑:“阿耶抱抱。”
萧洛陵舒出一口气,将他从床榻上一把抱起,轻盈自若得仿佛不过拾起了一片落叶,坚实有力的臂膀圈绕中,萧念暄也搂住了阿耶脖颈,一刻都不敢松。
“又梦到什么了?”
萧念暄听到阿耶问,他小声地吸了吸鼻头,“阿耶,娘亲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
萧洛陵一怔,瞳仁里滚动着沉晦的情绪,摆了摆手,让晚晴等人先退下。
等人走后,萧洛陵抚了抚孩儿柔软的背。
萧念暄闷闷地说:“阿耶昨天给我讲了孟姜女的故事,我睡着了,就看见阿娘像孟姜女那样,一直在找我们,她浑身都是血,大家都劝她不要找了,可她还是一直找,一直找。”
萧洛陵说不出心底的滋味是痛是恨,他在萧念暄这里从未将话说死,从未说,你的娘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她不要你了云云。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了。
可是,念暄他却因此对他的娘亲仍然存有幻想。
若那个女人有良心,怎会抛下他们一对孤儿寡爹消失不见。
说不定她早已在人间的某个角落重新嫁人生子,早已将他们父子抛之脑后,或许对阿楚而言,他是短命鬼,儿子是拖油瓶,一对儿打包了踢走是最好。
“阿耶,”颈边又传来那个细细闷闷的声音,语气的委屈令为父者动容,“娘亲一定也在找我们,你找她去好不好?”
念暄虽然小,却并非不懂事,他的阿耶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号令天下,满天下张榜文贴告示,一定比娘亲大海里捞针寻他们要快很多。
萧洛陵郁闷地负气道:“不找。”
念暄眼眶红了,一下又哭嚷了起来,简直响遏行云,震得他耳膜要生裂开。
萧洛陵怜爱之余更是气愤不已,在萧念暄的屁股上拍了好几下,“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是你老子,给你洗衣为你做饭的是你亲爹,给你当马骑陪你讲笑话的是你阿耶,现在把你摆在太子位上将来把整个江山都给你继承的都是你父我!你没良心!她养过你几天?”
萧念暄被阿耶狠揍了屁股本来哭得更伤心了,可是不知怎的,见到阿耶恨意滋生的眼,他呆住了,哭声倏然地一停——阿耶不喜欢他为了娘亲哭。
“阿耶,念暄错了,念暄再也不要娘亲了呜呜呜……”
儿子哭得发抖,萧洛陵终于手足无措,抱着哄了又哄,说了许多他娘亲的好话,才将萧念暄安抚下来。
父子俩就在这望舒殿中大眼对小眼,熬到了半夜。
*
簪花宴是楚朝的遗风旧俗,楚朝连任的几位国君设宴接待长安贵女,向来是令皇后主持,宴会上为诸位贵女赐下如意、宫花、头面首饰等物,以期拉拢官眷。
萧洛陵没有皇后,簪花宴的主持只有他一人。
但饶是如此,这帖子一旦下达,在臣工内宅里仍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天子此举,倒像是有意在宴会上为自己物色德才兼备的后妃,好教掖庭充盈,六宫有主,太子认母啊。
这太子生母不详,且年少殂陨,陛下多半要替儿子物色高门贵女为嫡母,簪花宴便不啻为选秀之宴。
因此各家贵女们蠢蠢欲动。听说了,这位新君虽然龙威深重,但还正值壮年,听家中登堂做官的父兄说,含元殿上远远一瞥,也窥见过龙颜,原是神清骨秀、鹤势螂形,至于太极殿议事的近臣就是更是清楚,这位天子倒不像是一位从戎百战的武皇帝,面貌之华贵昳丽,远甚于傅粉何郎。
但凡未出嫁的娘子,在簪花宴这日,纷纷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婀娜多姿地赶到宫门上,内侍将诸家娘子接引了入内苑赴会。
卞舟则率领一支骁卫,兼护卫诸位娘子参宴的职责,一动不动地守株待兔。
各位娘子都还未出阁,先前从东正青龙门入内时,由宫中诸位内监都发放了幂篱,此刻娘子们携手说笑入宴,个个衣袂翩跹,幂篱飘飘,卞舟在那弱柳扶风般的诸多倩影里,很难认出四娘子,一直坐立不安。
直至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卞舟的耳朵:“那就是左骁卫将军,年纪轻轻就追随陛下打天下的左膀右臂,居然是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卞舟不喜旁人对自己的容貌评头论足,不禁暗皱眉峰。
一道柔波曼妙的目光自卞舟身上妥帖地收回,幂篱下女子软眸微红,轻声道:“走吧。”
她的丫头灵儿是不戴幂篱的,偷偷地又往卞舟将军身上多停留了好几眼,低下头来对幂篱内的女娘道:“但是娘子今日,是来见新君陛下的,卞将军虽好,又怎好与陛下相较。”
娘子请她闭口,人多口杂,仔细被人听了去惹出祸患。
入了内苑之后,女孩子们便可以将头顶遮面的幂篱退下来了,这一退,一张张宛如梨花映月、海棠醉日、芙蕖濯波的面容显出真相,直将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内侍们瞧得是目不暇接,心如鹿撞。
卞舟也终于从一堆女娘的身影里,找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一位。
原来她正站在适才嚼她舌根的娘子身旁,一袭淡雅的庭芜绿银白竹纹收腰烟罗软缎襦裙,外罩着缃叶黄广袖撒花绸衫,挽上杏花粉的丈许来长的披帛,人堆里好像不扎眼,但最吸引卞舟的注目。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直至同袍龙骧中郎将鹿呦的手肘撞了一下卞舟的胸口:“卞舟,陛下同我说你春心萌动我还不相信来着,特来看看,原来还真是。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四娘子?我瞧着也平平无奇,怎么就能夺走你卞将军的芳心?”
卞舟错愕看他:“你怎来了?”
鹿呦哈哈一笑:“陛下调你驻守簪花宴,那幸从御驾的差事不就落到我头上了么?”
卞舟听了出来,“陛下来了?”
“来了。”鹿呦朝着华林深处轻轻地扬起了下巴,示意卞舟往那儿看。
果然见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沿着曲径的尽头显露了踪影。
此时诸位娘子们都已入席就座,陛下虽还未曾露面,但已先设好了酒水,着人献上了瓜果,又为赴会的每一个娘子都送上了一朵牡丹宫花。
此足可以见陛下的诚意了。
也不知是哪位娘子能拥有那天下独一份的好运气,能有母仪天下的机会,诸人翘首以待。
萧洛陵从一幢幢扇影底下露相,贵女矜持欲窥,只见陛下龙骧虎步、鹰视狼顾,身形高昂如鹤,怀中还抱着三岁的幼子,不疾不徐地现身席面上。
一群难忍激动的窃窃之声中,恍然有道极轻极细的声音划过去了。
“怎么是他?”
那声息很浅,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这仿如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晴天霹雳的错愕和呆怔。
倒是灵儿身旁的锦衣女娘,扭过脸,看了一眼同席姿态僵直的女子,关心问:“四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额间好像有汗?可要应急?”
绪瑶琚以为她吃坏了肚子闹内急,还建议她可先行向陛下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