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廷光一路喜上眉梢地驱车回到相府,大喊“夫人”,一直喊到熬不住困意刚睡下的李衡月,忍着破口大骂醒了过来,还得贤惠温柔地赶出门来,抱了他脱下来的外披迎他入门。
见绪廷光满眼喜色,李衡月也笑问:“夫君如此欢喜,喜从何来?”
入了寝房,便是夫妇二人的私人领地,尽可以说些私房话。
绪廷光两眼灿亮地抱住夫人的肩,大喜过望:“你不知道,陛下要为四娘赐婚!定是赐的好郎君,只怕贵不可言!”
那些跟从陛下前来长安的陇右勋贵,受到封赏的可有不少,四位国公膝下,都有还未成婚的郎君,这些不说,还有直接封侯的弱冠少年。
他绪家真的不是很挑门楣,只消从这里头随意择取一个出来,就很不错啊。
“哈哈夫人,这岂不是天大一桩好事?陛下为了联姻,维系两朝官员和睦,定是要在陇右集团里为四娘挑选良婿。只是不知,陛下这回慧眼识才,挑中的是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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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挑中的是他自己。不好意思。
第25章
小太子惊觉自己的身份很好用, 他可以让晚晴去替他跑太医署,把阿初叫来和他一起用膳。
也不知怎的, 只要和阿初在一起吃饭,就会吃得香些,看着阿初,他的胃口简直太好啦!
晚晴知晓医官课业繁冗,为了让绪医官赶来,故意地语焉不详,害绪芳初提心吊胆, 以为是小太子的病症有所反复,急急忙忙地收拾了医箱便赶到了望舒殿。
步履匆忙地踏入殿内, 一阵沁着木樨香气的凉风徐引而来,顿时吹得她神清气爽。
绪芳初打眼一看, 原本臆想中躺在病床上哀声哭泣的奶团, 哪有一点生病的模样, 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小圆桌前,埋头吃着碗里的冰酥酪。
那双可爱的玉雪玲珑的小脚丫,深埋进圆桌底下的驼绒毡毯那深浓绵密的绒毛里,一见到她便展颜打招呼, 像极了年画里抱着鲤鱼笑呵呵的胖娃娃。
“这是……”
绪芳初怔忡, 不由地望向身侧的晚晴。
晚晴垂下面容不敢看绪医官, 不敢说, 她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使,特意“骗”医官前来的。
绪芳初毕竟还是担心他真个身体有不适,于萧念暄的小圆桌对面落了座,将医箱摆好,取出里边的臂枕与银针。
“殿下, 请出示腕脉。”
结果那小家伙也不动弹,望着她吃吃地笑,手里的汤匙被笑音震动得,里头的奶酪摇摇欲坠。
冰冰凉凉、滑滑腻腻的奶酪上撒了一重细软的干桂子,闻之有香,原来方才闻到的那股香风,来自于他的饭碗。
他大概是知道做了不好的事,笑容腼腆又不安,过了半晌,见医官身形凝滞着,他终于小声道:“阿初你生我气了么?”
绪芳初岂敢对他生气,低声叹说:“没有。小殿下这般装病将臣骗来,可有指示?”
她当真是关心则乱。
若奶团当真有了什么不测,整个太医署都要被惊动了,怎么可能只请了她一人,她只是一名针科助教。
就算天子与太子再信任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官,也不可能将如此重任押在她一人身上,想起上回太子急症时望舒殿里的阵仗,眼下的确只是小打小闹,是太子殿下的小把戏罢了。
奶团小太子的肤色极白,比他阿耶还要白,差不离能赶上她,而且五官取父母长处结合得很好,在陛下那张已经分外得天独厚的脸上,挑了最美的一双眼来继承,整体看去精致之中多了三分威严,只是现今还只能藏在婴儿肥里看不大出来,相信长大了,他必然也有陛下的不怒而威之势。
此际,他小脸红扑扑的,红润润的嘴巴上沾了一丝奶白的碎乳酪,看起来健康得很,没病没秧的,很结实,很活泼。
他小心翼翼说:“我就是想请你吃奶酪羹。”
记得上次吃完以后,她说好吃。
萧念暄记得。
绪芳初心里确有一丝被戏耍的懊火,但听了此话,却是一怔,心里顿时涌出无边愧疚,“殿下,臣是太医署医官,身份低微,怎敢次次与殿下同席?实在太僭越了,不合规矩。”
萧念暄听不懂,他说:“当太子后,大家都不和我玩了,一点都不好玩。”
绪芳初又是微微怔忡。
萧念暄的小脸皱巴巴的,像张被花猫小爪揉皱了的宣纸,“以前我和叔伯们在一起吃饭,大家都可喜欢我了。”
绪芳初望着他的目光不由地柔和,携了丝怜爱:“现在呢。”
萧念暄嘟了嘟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绪芳初想,他说的以前,应当是从前陛下背着他打天下的时候,在南讨节度使的两年里,他也在军中。想必陇右军集团的主心骨,都很喜爱这只玉雪可爱的幼崽。但后来做主了江山,君臣分明,那些陇右旧臣,如何能轻易踏足望舒殿,与望眼欲穿的小殿下会面。
思及此,她对他的怜爱里,又夹杂了一丝同情:“殿下还小,陛下想要保护你,等殿下长大些,会有朋友的。”
萧念暄不爱听那个,他只关心:“那你肯不肯跟我一块儿吃饭?”
汤匙被他的小爪子敲在碗壁上,发出清沉的忐忑的动静。
绪芳初无法硬心说“不”,默叹一息,放下了医具,指尖拈起了他摆放在她面前的另一碗冰酥酪里的汤匙。
看她终于低头用餐,萧念暄高兴极了,眉眼一瞬舒展开来,皱巴巴的宣纸被抻得平平整整的。
他偷偷向晚晴递了个眼色,晚晴立刻会意,去小厨房里拿早膳。
冰酥酪的味道极好,入口即化,化而有回甘,一股淡淡的桂子香气钻入口腔,随奶香一起搅拌了,浓酽而柔和,半分不涩,反而更添余味。
糖分的调和是正正好的,不会太甜,沁人心脾的清凉中,甜意只是幽微。
这碗冰酥酪与上次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但上次不敢说的话,这次却能说了,她浅尝辄止地放下了汤匙,大逆不道地问:“这也是陛下做的?”
“当然啦,”提到此处,小太子像是很骄傲似的,高高仰起自己的胸脯,眼神清似一汪水,好看至极,令她不得不将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阿初不是说好吃吗,昨晚阿耶做的,我特意忍着,说不想吃,留到今天早上才端出来。”
宫人们知晓殿下爱吃,为杜绝浪费,整夜里用冰块镇着,密不透风地掩了三层,又用一口厚实的笊篱罩着,保证风味不失。
今早端出来时,还是喷香的。晚晴偷偷尝了一口,生怕味道有失,殿下吃了闹肚子,确认无虞后,才敢去叫绪医官前来。
绪芳初听说果然是陛下做的之后,不但没放下汤匙,反而更加胆大包天地尝了几口。
眼眸微眯,她静静看向奶团太子:“好吃。”
唯美食不可辜负,即使再讨厌那人,但面对美食也必须保持客观。
萧念暄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这是前菜,还有早膳。”
他的小手身过了圆桌,勾了勾绪芳初的医官绉袍,“阿初,陪我吃点儿吧。”
绪芳初轻挑娟眉:“也是你阿耶做的?”
萧念暄重重点头:“嗯!很好吃的!”
本来不饿的,那就必须尝一尝了。
绪芳初也不知自己是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兴许就是想要报复新君。那个男人威压太盛,权柄太高,她在他眼前像条翻不过江的泥鳅,不敢忤逆分毫。那个两日之期,分明就是剥削,是对臣工的压榨。
那么她吃了他费心做的早膳,也是一种无声的回敬吧!
所以说下位者就是如此悲哀,对如此自欺欺人之事,还要勉强自我安慰啊。
想着想着,绪芳初的眼底浮出一股郁哀来。
好在,晚晴上菜很利落,见到那些色香俱全的珍馐菜肴后,绪芳初眼底的悲哀就散了。
这早膳做得偏清淡,但花样繁多,陛下竟然有空蒸了一笼屉的肉包,还做了一锅米粥,配一些清炒的时蔬,荤食则有火腿烩云菇、浇汁鹿肉。
考虑到小孩子牙口不全,鹿肉炖得软烂脱骨,浇汁咸鲜,酱香浓郁,而火腿则是为云菇提味的,萧念暄向来只吃云菇。
但绪芳初最爱的还是那一笼包子。以前在青云山,师太们每逢初一十五就是蒸包子,用各类素食,配合调料,蒸出一股鲜香的肉味儿来,常常勾引得她馋虫大作,庵里忙前忙后时,慈安师太就会抽空送一屉包子来。
那包子的面发得极好,蓬软如绵,口感极佳。
陛下做的包子是肉馅儿的,口感更是劲道,咬下去,包子皮里的肉馅便在口腔里飞溅出汁水来,热汤混杂着肉香,犹如爆浆之感,令食客回味无穷。
每一个吃过阿耶做的饭的人,都是赞不绝口,这点儿自信萧念暄自然是有的,他不禁要为阿耶夸口:“叔伯都喜欢阿耶做的饭菜。但是阿耶很少做。”
因为那会儿在打仗,阿耶是主帅,要坐镇军中盘算战机运筹帷幄,没太多空闲,所以往往只能做他一人份儿的。
他吃不完,帐里就有很多闻了腥的猫儿,嗅着气味钻进来,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摸他的小脑袋说:“小主公,我不想吃干粮了,你看看我,嘴巴都干出皮了,你就把你吃不完的分我点儿呗?”
每回他都会答应。
然后,他就与叔伯一起吃。
那些怪叔伯还约好了,每人只能陪一日餐,轮流来。
其实他们大快朵颐的,吃得很多,害他总也吃不饱。
阿耶知道了后,骂他们是“饕餮”,但后来还是默许了。
“饕餮”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也不太懂。
但是,萧念暄知道,他喜欢和大家一起吃饭。
也许阿耶确实是太忙了,如果阿娘也在,阿娘能陪他吃饭就好了。
小奶团捧起一只温热的包子,两只手包裹了,拿给对面不知在想什么、仿佛在出神的绪医官,轻声唤她:“阿初。以后有好吃的,我都叫你来吃好不好?”
绪芳初抓起包子啃了一口,不知怎的啃出了一股苦涩滋味,低头,语气沉寂:“臣实在不敢,亦是不配。”
太子殿下对她似乎太好了。
萧念暄很失望。其实,他也把这样的话,对晚晴说过。
但晚晴的反应,比阿初还要激烈许多。
也许他确实是没有朋友了。
毕竟是自己生的,他一砸吧嘴,绪芳初就看出了他的失落。当年她送走了萧念暄,可以说生而未养,她不是个尽责的娘亲,面对他的失落,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难受,像是空了块。
绪芳初已经规划好了,她的未来不在内庭,对这种莫名而来的情绪应当及时悬崖勒马,以免放任恣肆,到失控地步。
可她还是在面对他眼帘之下骤然扑出来的一线水痕时,心惊魂动。
她居然握住了萧念暄的手,“臣答应殿下就是了。”
萧念暄的神情霎时就如拨云见日般晴朗,他满怀欣悦地站了起来,纵身朝绪芳初就扑了上去:“太好啦!多谢你!”
他倾身扑来,绪芳初不敢不接。
若是不搭手接过,这小奶团就要扑摔在地面,她惊慌失措地用双臂将他整个兜住。
那么小一只,软软地,扑入怀中,像是一团云,又像是一朵棉,轻盈无质地,埋入她胸口。
萧念暄也说不上来为何。绪医官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恬淡芬芳,像是一种香草的味道,又像是很多种香草混合的味道,幽拂沉浮,极致的动人中又含有一点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