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枢斋数月,她与绪芳初宿昔同卧,怎会不知妹妹的心思,妹妹对卞舟压根无感,也曾因卞舟的纠缠而苦闷,如此,她也只是实话实说。
她平稳和缓地说道:“四妹妹说,卞将军,你为她带来了一些苦恼。她只想在太医署勤修课业,待两年结业之后,行医于世,著书等身,为后世传下她的针法。为了四妹妹的清誉着想,还请将军安分己心,勿要痴缠。”
这些几乎都是绪芳初的原话,绪瑶琚希望如此能令她这个冒昧拆信的无耻之人,心安一些。
也望卞舟,勿再纠缠了。
而她也是时候,从这场隐晦的不足为人道的情思之中抽身,不要再去想他。
卞舟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两眼直愣愣地,往上一翻,踉跄后退了半步,晃动的身板险些跌倒,他露出一种不可置信而又情理之中的神情,喃喃地说道:“是啊。四娘不喜欢我,我知道。”
他的声音变得极苦涩,像是哭腔:“可是她连一个让我追求的机会都不肯予我,是否有些残忍?姐姐,你告诉我,四娘说那样话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很决绝么?”
少年第一次心动,可惜撞上一堵南墙,伤得心都要碎了。
绪瑶琚理亏,她后悔了,她深深后悔将那封情书私藏起来,她对不起卞舟,也对不起四妹妹,无论结果如何,本应只是他们两人的事,而她却,干了这样的勾当,犯下这样的罪孽。
看着卞舟凄迷的双目,她忍着锥心之痛,硬起了口吻说道:“我不知。我忘了。卞将军,事已至此,你莫要伤怀。”
卞舟心思沉重地颔首,嗓音哑得已几乎不成调了:“姐姐,多谢你了。”
他还要道谢。
可绪瑶琚的心底却在歇斯底里地呼喊,不要对她说这个字了,她当真是不配!
卞舟失魂落魄地转身,“姐姐,我听四娘的话,也听你的劝告,我不会再来太医署了。”
绪瑶琚只觉眼前一花,似是有一道黑影闪过,不过眨眼之际,他的身影便窜上了爬满凌霄花藤的瓦檐,消失在了西楼之后,宛如尘埃般湮灭无寻。
*
天子不言不语,礁石般屹立在支摘窗外,眉目深沉地望过来,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根恨不能将他的衣襟燎烧起火的蜡烛上。
兰烬沿烛身滑落,绪芳初嫌烫,低头将蜡泪滴在窗台,将蜡烛稳定地黏置其上。
干笑两声,她用喉腔推着气流道:“陛下,您怎来了?陛下玉趾亲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屋里并非没人,虽然魏紫君的睡眠一向很深,但也难保陛下大发龙威地弄出什么动静来,惊醒了她。
深更半夜,本该在太极殿就寝的陛下不声不响地屈尊前来太医署,这是何等荒诞!
无怪绪芳初骇了一大跳,适才她举着火烛望见天子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时,还以为是撞见了话本里的鬼。
他不疾不徐地瞥眼他:“怎么,几日不见,连朕也认不出了?终究是朕不受绪大人的待见罢!”
吓得绪芳初连忙朝支摘窗磕了一个头,讪讪道:“绝无此事。只是,陛下怎无鸾辂前来,不济也应当安排云辇,还要四六七八个宫人前头提灯,再四六七八个宫人后头打扇,您来得委实……低调了些,臣眼拙,一时竟未认出。”
他哼笑了声:“铺张浪费是前楚昏君的做派,你拿朕与他们比?朕习不来那等奢靡之气。”
言下之意,就低调了,不低调又岂能看到你这副做了亏心事、半夜敲门被惊得六神无主的模样?
绪芳初听到耳中沉沉的鼻息声断了一息,那一息就如惊雷般,近乎炸穿了绪芳初的耳膜,她飞快地瞥眸看一眼卧榻,见魏紫君尚未醒转,只是翻了个身,才稍事松了一口气。
不行,她一定要想个法子,将这位阴晴不定的大佛请到别处,谁知一念晃神间,那人竟已经大落落地绕过窗牖,踱步而入。
“……”
绪芳初的眼珠快要惊掉了,她用气流推动喉腔,震惊着问。
“陛下,你怎进来了?寒舍简陋,简陋啊!”
那人气定神闲地抚袍落座,挑的正好是她的那张垫了腰靠的软椅,正襟愀然,黑沉沉的漆目瞥过她平日梳妆用的镜台、以及伏案用功的书案,两处皆是凌乱得很。
他澹澹地道:“绪大人,朕在太极殿等你,然你一直未来。朕右臂僵硬不适,无人纾解,左右也无法成眠,不如来看看,爱卿在忙甚。究竟何事比朕还重要。”
陛下,请你说话小声一些,勿要惊动了在这里睡觉的人好么。
若是被人发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她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想起上次朱嬷嬷大闹灵枢斋,她真是不愿经历第二遍。
绪芳初有些绝望,沉沉地吐息,向前躬身执臣子礼:“陛下,臣前日不是向您告假了么?大监来回过话,说您已经答应了。”
萧洛陵并未令她起身,绪芳初只好继续维持执礼的动作,僵得胳膊都酸痛了,也不敢放落。
他口吻闲常:“朕打听过了,女子的月信常常只有第一日会腹痛,几乎不可能连着疼痛三日,恐怕是绪大人的确体弱风流,朕因此不放心来看一眼。”
绪芳初没料到他连妇人之事也要打听一二,实在是……佩服。
她窘迫地道:“陛下容禀,臣这体质特殊些,往往都要痛上一日不止,臣敬奉陛下,生怕殿前失仪,这才斗胆推延了一次。陛下,臣,哈哈,臣喝了陛下煮的姜汤,已经好多了,不愧是陛下龙爪熬的姜汤,神药,一定是神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姑妄那么一说,他也姑且那么一听罢!
但他却极认真,沉肃着脸,道:“照如此说,绪大人今夜可为朕治疾了?天色已晚,事不宜迟,朕就在绪大人的榻上躺着吧。”
说着就要行动,长得逆天的腿跨向她的卧榻。
那可是她的闺榻,怎好让男子上去躺,就算是曾媾.合过的男人也不行。
绪芳初惶急变色,步若流星地冲上自己的榻,仰头躺倒,先占据了身位。
她将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居下仰高地与上首谈判,“陛、陛下,臣还是与你走一趟太极殿吧。”
“太远了,”他抚了右臂,沉声道,“朕已疼痛难忍,不能舍近求远。”
真是位难伺候的活祖宗。绪芳初暗暗地腹诽。可再不情愿,终究也不太敢于违抗圣命,她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两声笑,暗暗盘算着如何支走这人。
按摩是要按摩的,都逮人逮到太医署里来了,看来是逃不掉了,但绪芳初没忘了自己还有底线这玩意,那就是决不能在斋内按。
孤男寡女,其中一个还脱得赤.条条的,教旁人眼都要看瞎了,只怕一经传出去,整个大明宫都要为之震颤。
只是她实在琢磨不出一个好法子,在不忤逆天子的情况下,哄着天子心甘情愿地离开,不要占她的床位。
说实在的,她这段时日在太医署修学,与他打过数次照面,见他除了忙于政务,便是费心费力地照顾幼子,不曾有过风花雪月之念,她还以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
谁知这么快便露了狐狸尾巴,竟妄想上一个未婚女郎的榻,简直比登徒子还要轻薄,就算仗着自己是富有四海的君王,也不可如此亵渎好人家的娘子。
绪芳初心里暗暗地鄙夷他,心忖,原来他不是不动春心,也并非不近女色,只不过是往昔没物色到他钟意的类型罢了。
她好死不死地,在他眼前现了几回医术,又得到了太子殿下莫名其妙的喜爱,说不准这位新君心里的想法,就和他此刻不愿舍近求远一样。
近水楼台,先得了她。
好色之君,还道不会学楚后主,她看他也只是趁江山初定还能装一下,免得引人诟病。
再过一年半载,说不准这掖庭里的妃妾比楚后主还要多。
萧洛陵已经熟稔自然地伸手解襟口,见她眼眶惊抖,勃然红了两靥,神色愈发好整以暇,仰脖将胸前的襟扣解落,目光含了灼灼之色,片刻不离她身上。
“陛下!你别着急啊!”
绪芳初手忙脚乱地要取药油,眼见他衣裳都脱了一半,吓得魂不附体。
尤其是这时,外间蓦然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这个时辰,能回来的,必然只有三姐姐。
那个扰乱三姐姐芳心之人,没准就是眼前这尊大佛。
若再让三姐姐发觉他人就在这,当她面儿衣裳都脱了,露出精壮有力的胸膛,三姐姐该作何感想?只怕天都要塌陷了。
那一瞬绪芳初脑袋一乱,眼前一黑,竟发了失心疯似的,扔弃药油,转而推向萧洛陵,一把将人推到了她的大衣柜前,拉开柜门,嘭一声将他送了进去。
见他反抗,她自己也钻进了衣柜里,一双手重重地抵向他的薄唇。
萧洛陵实也没想到,她竟敢对他上手,不由分说将他扭送大衣柜,将他藏了起来。
被捂住的唇,溢出一缕灼烫的气息,伴随含混的沉音。
“放肆。”
绪芳初方知晓自己闯了塌天大祸,可眼下做都做了,一旦放了手,陛下踹开衣柜,让三姐姐发觉她二人躲在衣柜里不干好事,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因此放肆就放肆吧,绪芳初只好踮起脚,捂住陛下的唇,将自己的唇瓣送到他的耳廓,低低地告饶:“陛下,求你委屈一下吧,莫要出声坏了臣女的名节。”
听到她嘴里竟敢蹦出“名节”二字,萧洛陵没动,额角的青筋却抽了抽。
好一个清白持节的贵女。
她竟还敢用“名节”堵他的嘴,那么,夺走他元阳之人是谁,萧念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这句话似是奏了效。陛下竟未再反抗,她退离些许,透过柜门的一隙烛光,隐约可见陛下郁闷隐青的冷脸。
但比起那张冷脸,他的唇却炙热得很,岩浆似的,热雾伴随着强制压抑的吐息,一绺绺缠向她的手心。
她能感觉到,陛下似是在嘲笑自己。
对了,以他九五之尊的尊荣,必对自己被人藏在大衣柜里这种事感到荒谬,感到不可思议。
她讨好地将手掌自陛下的唇上摘了下来,一点点放落,只是见他掀了掀唇,似要说话,她吓得立刻又要捂嘴。
但萧洛陵一记冷眼下来,绪芳初头皮发麻,两膝发软。
她是如何敢胆大包天,将天子藏进她的大衣柜里的?
萧洛陵语气冷冽地哼笑了声,大掌落在绪芳初的颈后,将她的后脖颈一握,炙热的掌骨含有不容反抗的强势与控制力,轻轻往前一拎。
他便以牙还牙,学着她适才说话的架势,将薄唇抵向她的耳廓。
“朕是你的姘头么。”
吓得绪芳初一抖擞,胳膊肘不慎撞在了衣柜门上。
这年久失修的老衣柜,柜门松垮地吊在门框里,被突兀地一碰,虽说力度不大,却还是泄露了一点声音。
恰逢绪瑶琚于寝内取水,见到放置桌上的灵善膏,她自言自语:“四妹妹又去了何处,难道是又被陛下召走了么,可她连药膏也忘拿了。”
困惑之际,耳膜蓦然撞入一声风烛残年的“吱呀”。
霍然便是一惊。
绪瑶琚望向那道紧闭的柜门,“有人?谁在那里?”
瞥眼四周,魏紫君睡得极沉,香甜无比,口鼻中不时还发出沉沉地吐息声,绪瑶琚几乎怀疑太医署遭贼。
柜中的呼吸声放得沉而缓,心跳声却急如战鼓,比起陛下的泰然,绪芳初直是不能呼吸。
长长地抽取了一口柜里混杂了木香的浊气,自缝隙之间,感到有一团阴翳,似是遮蔽了身后蜡烛的光芒。这说明,有人往衣柜这里来了。
绪芳初恨不能刨地三尺,给自己掘出一个坟墓来,慌乱间,露出向他求救和告罪的目光。
上首,他置若罔闻,姿态闲闲,仿佛期待被“捉奸”一般,对她爱莫能助。
他抱臂上观,似是道:是你把朕捉进了衣柜里,出了任何事,概与朕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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