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迫于淫威顺从地敷衍了两声。
萧洛陵长吐息一声,忽地无比烦躁,腹内的气息无论如何调试都不顺,“绪芳初。”
他近乎沉怒地道:“朕自御极以来,燕寝从未召见过女侍,彤史亦是空白。你道朕不该污你清白,你反而欲污朕之清白?”
绪芳初终于查知男人的怒意,有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不敢触其逆鳞,慌不择路跪在了床帏边上,自请罪愆,“臣万不敢以己小人之心,度陛下君子之腹……”
看着榻头沉默跪侍的女子,听着她的告罪,萧洛陵这股火意并没有下去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榻边的女郎略显清瘦的身掩合于重重雪白医袍之下,襟怀微乱,鬓云亦散,潮润清艳、一如梨花浸月的脸庞上,挂有雨丝般的水露,他眼前立刻又浮现出,那日她歇在他的榻上春睡,檀口轻呼,唇瓣翕张的模样。
她,想的倒也不错。
其实。他的确并未对她安了良心。
他不是随便拉了燕寝的女史便能上榻云雨的荒淫好色的楚后主,但对她,他是的。
相信她也有所惊觉。
所以她这样想,出于自身,无错。
他的怒意,根本站不住脚。
晚照银釭随着宫灯摇曳而闪烁,光影明明灭灭,那道低垂延颈、微俯秀项的倩影,落在他漆黑的瞳中,比丹青里还要动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甚至不再装相,将适才笼上的外衫扯开,完全露出上半身,试图挥发身上的燥意,“朕听闻,你此前做了一条长命缕送给卞舟?”
绪芳初惊愣,她立刻仰脖,看向榻上的男子,又惊讶发现他上半身已是未着片缕,她的目光正碰上他胸前那道丑陋可怖的疤痕,根本不敢细看,眼眶抖了抖,道:“陛下,你怎知道?”
“他拿来对朕现眼时,朕见过。”
萧洛陵强制抑了灼热凌乱的呼吸,稍事平静。
“做工倒是不错。中秋过后,朕会召集陇右旧部前往西郊秋狝,你也织条那样的物事予朕吧,此事便作一笔勾销。”
绪芳初惊讶,她可没说什么呀,怎么就得罪了他,一来二去的还要给他编织长命缕?
她每天修习两门学业,间隔一日还要来做这全天下最苦最难的苦差,哪有时间给他编长命缕?
萧洛陵闭了眼,脑中满是那日卞舟幸甚至哉地拿那条色彩斑斓的长命缕在他面前摇晃的模样,声息几顿,浮躁地命令:“要用五色绳。”
绪芳初傻眼地坐倒在腿腹上,愣愣望他。
萧洛陵也终于低头,低眉敛目,拾起适才脱在旁侧的外衫,“朕不白拿你的东西。”
绪芳初眼睁睁看着,天子骨节修长的手,自那条袍子间摘下了一块通体明亮温润的暖玉,信手抛给了她。
那玉件能被天子配在腰间,一定是件顶顶珍贵的物事,绪芳初眼眶发抖,唯恐玉佩摔碎,伸手捧来,如奉至宝,不敢有失。
“你自掖庭行走,太医署至太极宫,穿行亢门与箕门,需通禀传告,持此玉,可畅行无阻。”
绪芳初握着这玉,就如同接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敏锐如她,压根没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恩赏,天子赏她这块可以在宫内自由畅行的玉佩,真的不是为了方便她以后于太极殿常来常往么?
她完了,她定是完了。
对方包藏祸心,分明是为了满足色.欲。
绪芳初人微言轻,又不敢反驳天子的话,心里万分后悔,当初承了卞舟的恩情,还了他一枚亲手编织的长命缕,不曾想竟让陛下惦记了去。
“那个,只怕现下有麻烦,”绪芳初发挥急智,“臣为卞舟将军送的那条,是上寺里开过光的,若是为陛下编个普通的,只怕……”
话未说完,他忽而冷笑:“你对卞舟,倒真是上心啊。”
绪芳初僵住,慌乱辩解:“陛下,臣对卞将军不是……”
“那你便也去开个光,离中秋还有些时日,朕不急要。”
萧洛陵已经失了耐心,左右也脱了衣衫,被她看了个彻底,竟也不顾尊容体统了,赤身露.体地仰面躺倒回榻。
那条长命缕,也该是他的。
萧洛陵抬起一臂盖住额头,语气偏沉:“你按摩的确有效,但也不太有效,朕伏案是一辈子的事,绪医官,你做好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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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萧狗还是进步的,现在终于承认自己想要阿初了,他就是爱得不行,直面内心的渴望才是好狗狗。
第30章
太医署简直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 绪芳初有时真的挺无助的。
皇帝这般步步紧逼,分明是不给她活路啊。
疏窗外雨帘如幕, 水声潺潺,绪芳初正点灯熬油。
她扯了一团五色彩线,嘴里咬着一根五色丝,瞪着一双眼圈乌黑的星眸,在灯下苦命地编长命缕。
桐油灯盏底下,正压着一本背了大半的《香草经》。
长命,长命。绪芳初心里哀呼, 只怕长命缕还没编完,她便先短命了。
好苦命的职务, 好凄惨的医工。
长命缕快要编好了,中秋也如约而至。
天子在掖庭设宴, 这日, 太医署的女弟子可谓倾巢而出, 纷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厚厚的妆粉盖住了熬夜赠给眼底的乌青,欢天喜地、三五成群地往御柳园走,有的不放心生怕错过父母到来, 早早地上东正青龙门翘首以盼了。
魏紫君的父亲在外做官不能回, 但母亲今晚来了, 她脱去医袍, 换上了织金飘雪的碧玺色绫罗小袄,打扮得同在家时一样,且也已经忐忑地向东正青龙门候着了,只等着母亲入掖庭来团圆。
绪芳初与绪瑶琚还在斋内梳洗,绪瑶琚更衣挽发, 自铜镜中瞥见身后女郎苦命编长命缕的身影,垂眸,指节不受控制地攥紧,她拿了妆台上的螺子黛与红蓝花胭脂,咬唇走到绪芳初身后。
绪芳初编长命缕一刻不停,也无心上妆,只听见身后幽幽声音传来:“你就这般不动,我替你上了妆吧?”
绪芳初闻言仰起光洁细嫩的脸蛋来,不用眼睛盯着,手底下依旧如蛱蝶穿花,编织的步骤灵巧精妙,纹丝不乱。
“三姐姐,你就这样帮我上妆吧。我得赶在今晚结束之前,彻底编好这条长命缕。”
她已想过了,这条长命缕还得开光,等过了今晚,她就向那位陛下告一个假,求他准允她前往护国寺。开光是假,她在长安的那几间香药铺子近来也不知收益如何,她总得去看着。
春娘与木樨都不是惫懒的,人也精于打算,有她们在,香药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应该也不会亏损。待回了太医署,走一步看一步,寻机看能否有机会求得外放罢!
她是很想在太医署学得真本事,将医术更加精进的,只是比起这些,好像还是苟全小命更加重要。
现在她就无比期望,有一个容色胜过她十倍、能力强过她百倍,性情还温淑小意的女子,出现在新君的面前,将新君的魂儿都给勾走,如此他的注意力便不会错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泥腿子出身的君王与前朝后主不大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这等半路出家的皇帝,通常没见过太多的世面,以为她这样儿的便已是绝色。
虽然绪芳初承认自己的确容貌甚是姣好,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九州钟灵毓秀之地美人不知凡几,也就是新君一路打仗杀进长安,沿途无心领略各路美人风情,才会以为她这般的女子已是罕有。
他好色之中,还带点可怜。
绪瑶琚用掌心将妆粉托着,粉扑轻扬,点洒在绪芳初白皙柔嫩得宛如乳糖般的脸颊上。
胭脂的色调带一丝浓丽,中和了绪芳初过于白嫩的肤色,衬得她的月眉星眼愈发娇妩,有着人面桃花、情致两饶之美。
额间再以朱笔濡上红墨,点染一朵盛放的五瓣红梅,如此点额寿阳,愈显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绪瑶琚上妆的本领一绝,望着望着,连她也看得怔忡了去,心里除了惊艳、羡慕,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怅惘与神伤。
倘若她是卞舟,一定也会钟情于四妹妹,不会再将目光放到旁的任何人身上了。
绪芳初枯坐良久,长命缕编得差不多,人的精神也去了近一半,好容易编得差不多了,她长舒一口气,正好手边有面三姐姐拿来的小镜子,她端起铜镜左瞧右看,莞尔失笑。
“这真的是我?三姐姐你的手真巧。”
将那镜中人画得,她近乎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绪瑶琚的目光终于自绪芳初的笑靥上慢慢收回,声音压低,气息不足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赴宴吧,阿耶也来了。”
两个女儿都在太医署,绪廷光怎能不来?
一早他就带着夫人驱车赶到了东正青龙门,身为百官之首,甫一下车他便成了众星拱月的那个月,同侪都一拥而上,争相对他笑容满面地寒暄。父亲们都是同僚,女儿们如今都是同窗,怎一个缘分形容得?
李衡月在夫人圈中也备受礼遇,她施展开交际的手段,与诸位夫人打得火热。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过了东正青龙门,往御柳园走,此时青霭浮动,月照华林。
远远地瞥见诸位女弟子欢迎而来,母亲与女儿碰了面,霎时泪眼汪汪地抱作一团,女儿们开始对母亲撒娇诉苦,母亲则疼爱地抱住女儿颤栗的香肩,边欣慰女儿的成长,便懊悔将她送来这点儿吃了苦头。
李衡月与绪瑶琚亦是如此,但绪瑶琚不曾抱怨苦头,只是被阿娘揽在怀里,泪眼婆娑,并不言语。
绪芳初倒是个尴尬的,没有母亲抱,上前对父亲唤了声:“阿耶。”
她也不知与这位并不熟稔的父亲说什么话,不知怎的含混问了朱嬷嬷闹事那日,阿耶可曾收到医正的求助。
绪廷光诧异:“竟有此事?为父并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医正,也不知那位嬷嬷为何闹太医署。”
绪芳初后来也问过医正,医正道当时宵禁,他在青龙门前请了他人代为传话,没想到还是没有入阿耶的耳中。
应是黄门暗中受到了陛下的什么旨意,总之没让那件事惊动绪府,只以朱嬷嬷不甚体面地出宫作为了结。
绪廷光不知内情,但朱嬷嬷其人他有所耳闻,沉吟道:“朱氏是平善的乳母,她的几个儿子,都是陇右军麾下的干将,他们桓家几代都深受平氏倚重,当年节度使病故,陛下成功接管陇右,桓家也是出了大力的,若非桓家危难之际鼎力支持,只怕陛下御极之路也没这么容易。”
绪芳初想,难怪那位陛下对朱嬷嬷如此器重。
不提此事,绪廷光与她往御柳园席面上去,沿途不住夸赞:“你那身医术,都是庵堂里的老尼传授?听闻此前太子染疾,你救治有功,甚是替为父长脸,连陛下都在为父跟前夸了你数回。”
绪芳初惊怔:“陛下召见过阿耶?何时?”
绪廷光至今仍不太明白,那日皇帝深更半夜召自己入太极殿,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临走时,还曾叮嘱于己,万不可将当夜所谈之事向任何人透露。因此即便是对夫人,绪廷光也只说了陛下欲为四娘赐婚一事。
面对女儿的追问,绪廷光也仍是作如此回答,语气中不胜骄傲:“前几日。陛下还曾向阿耶隐晦地透露,要为你觅一门好亲事!你也知道,咱们大靖朝这位开国之君,是喜欢张罗姻缘的,有陛下掌眼,他挑选的郎君不会有错的,那裴国公前不久才续弦,夫人便已经怀嗣,可见恩爱。”
绪芳初更是满脸震惊:“阿耶,你确定你没有会错意么?那位陛下,真的是要为我做媒?”
“那能有假?”绪廷光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脸色沉了沉,“不得妄议陛下,总之你的婚姻,有陛下放心底,那杜谦和周堇的事,你不许再伤怀,快些忘了就是了。”
绪芳初从来不为杜谦与周堇伤怀,她只为自己伤怀。
怎么回事,那位陛下一边频繁地召见自己,处处吃豆腐,时时搞暧昧,把她肆无忌惮地撩拨,一边却又动了心思,要为她和别人赐婚?
这婚赐给谁?
她忽联想到,上次他说,中秋过后,他会召集陇右旧部前往西山秋狝,所以那也是一个考察下属的时机是么?
阿耶是旧朝官员的领袖,拉拢旧派势力,与新朝勋贵融合,以婚姻维系,的确是速成之法,不但有利于党派休斗,也利于与民更始,休养生息。
那他这是要做甚,调教她,考察她的人品,还是打算玩一些君夺臣妻的狗血泼天的把戏?
绪芳初百思不得其解,转眼之际,诸位女弟子与父母已经同入御柳园。
太医署诸位医官也纷纷列坐其次,女弟子们平素一见到几位肃颜古板的医正便发憷,今日有阿耶阿娘在身边,也多了底气,摇杆挺得直直的,恢复了几分昔日张扬明丽的贵女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