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
绪芳初被打断了话, 面对萧念暄的肯定,她骇然怔忡。一霎又有所悟,恍然明白过来了关窍。
一个小孩子,怎敢对这样大的事, 拿这样大的主意, 怎敢如此笃定?
所以这无非是他们父子沆瀣一气的诡计, 他们早已串通, 将她蒙在鼓里不知多久。
她急欲印证这个猜测,脱口而出:“谁告诉你的?”
都已拆穿到这份儿上,萧念暄自知也违背了与阿耶的“君子之约”,可是啊,在他的以为里, 阿娘如果知道他是她的孩子,应该会温柔可亲地抱抱他、亲亲他的,而不是质问,娘亲这样看着他,目光高高地打下来,没有温柔,也没有可亲,萧念暄心里蓦然涌出极大的委屈。
他没有说话,两只漆黑的葡萄眼倏地噙住了热泪,似泉眼般汩汩的往外冒水。
在绪芳初呆滞无措之中,那两泡泉眼就似源源不绝似的,泪水涟涟地往下落,冲刷过浓密修长的睫毛,润湿过小孩儿奶白的肌肤。伴随着一道忍不住溢出的哼唧,泪水划入了他的嘴里。
不过须臾,哼唧声也似放了炮仗,愈来愈响。
绪芳初没哄过孩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以前行医时对付过小孩儿,但凡手里的孩子哭闹,她都会立刻把他们还给他们的父母,面对萧念暄气冲牛斗的嚎啕,她手足俱僵。
怎么、怎么做?
陛下是怎么做的来着?
绪芳初僵白着脸色,两手在半空中无奈抓握了几下,试图拥抱,又有些忸怩下不去手。
如此挣扎几息,到底是爱怜战胜了心底的胆怯,绪芳初趋前半步,伸手,将哭得好不凄惨的小崽子拢入怀抱,学着记忆里陛下哄崽的手段,将小孩儿的背温柔地往下抚,一遍一遍,辅以口头安慰:“殿下你莫哭,莫哭了……”
她是真的不会哄孩子,手忙脚乱,也不知在忙乱个什么,哄了一晌,也不见有何效果,绪芳初头疼欲裂,“殿下,你别嚷得都听见了,臣,臣在太医署还要待下去的。”
小崽子不吃这一套,流着泪可怜地哽咽道:“那娘亲还是不要暄儿吗?暄儿很乖的,不会给娘亲添麻烦的。”
小小的爪子,握向她医袍的一幅袖角,用力地往下拽,拽得她的腕骨被紧扣。
绪芳初低眸,那只奶呼呼的小手,令她想起了当年在云州客栈弃他而去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般用力地抓着她的袍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就要被抛弃似的,唯恐抓之不住。
绪芳初无法不动容,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要被融化了,他的胸口蓦然涩得厉害,又是酸又是胀痛,惊得说不了话。
面对着亲生的孩子一遍遍的可怜的追问,她终究是无法继续冷硬下去,扶着幼崽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哭得开始发抖的孩子重重地搂入胸怀:“你跟着你阿耶不好么,他待你很上心,我……娘亲对你实在有愧。”
她一早就不打算认他,也根本不敢认他。
孩子是自己决定不要的,从送他走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想过重逢。
后来见到太极殿上的男人,见到他怀中被养得白白胖胖一团喜气的儿子,她庆幸,自己当年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看看,那个病病殃殃的孩子,跟了他阿耶以后,被养得多么富态有精气神啊,更不提他的前途灿然。
如此三分威严七分可爱的国朝太子,谁见了都忍不住喜欢。
她也喜欢。
只是她没有亲自参与他的成长,自知无法与他相认。
也是直到那晚,被陛下抱在怀里的孩子,没有安全感地瑟瑟哭泣,似风雨之中无家可归的雏鸟,她方晓得,自己当年的离去对他而言是怎样的一种伤害,陛下也定然是用尽手段,但都未曾彻底疗愈孩子心里的创痕。
萧念暄哭得发抖:“不好,暄儿要娘亲,暄儿不能没有娘亲!”
绪芳初震愕地望向怀里轻颤的小身板,“你阿耶,怎么说我的?”
陛下没有对孩子说,当年她是抛弃了暄儿,根本不想抚养暄儿么。
她在那封留给他的绝交书里写,她有了好的前程,她的新家断然不会容许自己有这么一个碍事的拖油瓶,所以将孩子给他抚养,此子是他亲子,只要他愿意接受,过往恩仇,一笔勾销。她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那个男人拿到她的信后应当是个什么心情?震怒吧。
所以绪芳初一直以为,他会明明白白地对孩子说,她是一个无耻的人渣母亲,无耻地生而弃养,为了富裕的生活将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脚踹开。
这也正是她根本无法面对萧念暄的原因之一。如果陛下那样告诉孩儿,那也是实情,她不会辩驳亦不能辩驳。
萧念暄哭唧唧地仰起小脸蛋,望着娘亲满目慈柔的脸颊,终于得了一分平静,不再哭得厉害,一边抽泣发抖,一边回复娘亲的话,声音哽咽着:“阿耶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
绪芳初眉尾轻动:“他是这样说的?”
萧念暄把脑袋重重地点,“嗯!”
绪芳初叹了一息,垂目再度与可怜的崽子对视,抬起医官制袍苍白隐青的袖,擦过他涕泗横流的小脸蛋,擦干他的泪。
她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那你阿耶知道了么?知道我是暄儿的娘亲。”
“一早就知道啦!”
小孩儿轻描淡写的一句“一早就知道啦”,就如一面重鼓被狠狠地一锤,绪芳初惊得身子发抖,嗓子发紧,一晌说不出话来。
一早,一早就知道了?
一早是有多早?
自然,如果连三岁稚子都能勘破她的身份,陛下更加不是傻子,太子殿下这般笃定,定然是在他的阿耶那里获了肯定的。
绪芳初咬住嘴唇,凝视崽子清澈沁水的瞳眸:“这么说,你阿耶早已知晓,也告了你知晓,你们父子都知道我是谁,却谁也不曾说破,只是在与我玩这种猫与耗子的把戏,戏弄我?”
萧念暄唰地急了,“没有!暄儿想认娘亲,是阿耶不让暄儿叫你‘娘亲’!”
他的两只小奶爪飞快地在半空倒腾,飞快地左右摇动,试图否认。当然是为自己极力否认,至于出卖阿耶与否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为何?”
她耸了乌眉。
“阿耶,阿耶说,娘亲会跑掉的。我们要把娘亲抓住,不能让娘亲跑掉。这是……这是……我和阿耶的……君子的约定!”
他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记忆里抖落出这个词来,但说出口的一瞬间萧念暄就知道自己完了,他彻底背弃了与阿耶的约定,将阿耶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啦!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有娘亲最重要,萧念暄还是省得些利害的,被阿耶狠揍一顿哪有拥有娘亲重要。他压根不敢松手,生怕娘亲就和阿耶说的那样一溜烟跑走不见了。
绪芳初则是瞠目结舌。
如此说来,陛下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
多日里来她在他面前百般拙劣地掩饰、绞尽脑汁地搪塞、殷勤地侍奉、内心对其荒淫好色屡番谩骂,都显得幼稚到了极点!
他定是得意吧,定是欣慰吧,定是在暗地里讥笑她也有今天吧。
天呐!
太极殿上的一幕幕跃入脑海,绪芳初当下的反应,是恨不能撕开条地缝好钻进去,就此人间消失。
绪芳初长长地吸入一口冷气,在肺里憋了许久,“殿下,臣这里也有一个君子协定,想与殿下相商。”
看着阿初似是害怕又似是生气的模样,萧念暄感到极是困惑,但他一点儿也不明白,纳闷地道:“怎么娘亲也要和我有这个约定。不过暄儿是最听话的宝,娘亲你说吧!”
他肯定会答应。
不想娘亲竟对他正色说:“殿下能否在人前,假装与臣不识,也勿唤臣‘娘亲’。尤其是,在陛下面前。”
萧念暄惊呆了,嘴巴张得圆滚滚的:“娘亲?”
为什么呀,难道娘亲还是不肯要暄儿吗?
他的嘴巴一扁,立时又酿出凄风苦雨。好像他眼里的雨水是取之不尽的,随时都可以调动。
太子殿下这小模样,真叫我见犹怜,绪芳初亦不能免俗,既已母子相认,何妨大胆一些。她干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一件事,便是伸手捏了捏殿下肥嘟嘟的肉脸,将那软弹柔滑的脸蛋拨得颤个不停。
萧念暄仰起脸蛋,乖巧任由娘亲玩弄。
湿漉漉的睫毛轻轻扑扇着,在灯下透出晶莹的琥珀光。
绪芳初捏了捏崽子饱满的沉甸甸的颊肉,低声哄道:“这是娘亲和暄儿之间的小秘密。暄儿可否为娘亲保守秘密?”
萧念暄不理解。
绪芳初循循善诱地哄骗崽子:“娘亲现在在太医署,要做医官,你如果把你娘亲的身份拆穿了,娘亲就做不了医官了。做医官是娘亲最大的心愿,你忍心看娘亲心愿破碎,再也不能留在太医署么?”
萧念暄摇头,其实他不懂娘亲的话,但娘亲语气的失落,和对他往哪处选择的期盼却是明明白白的,小孩子也懂得风往那边吹,话往哪边说,主意往哪边拿。
他诚恳地点头安慰他娘亲,“我不说。”
小奶爪子一瞬就捂住了嘴巴,好像要死守这个秘密。
可爱得让绪芳初抱住了他,将他从石桌子上抱了下来。
萧念暄的两条腿儿攀在娘亲身上,终于认回了娘亲,此刻他念念不忘的就只有太极殿上阿耶的婚事了,“娘亲,那你不能让阿耶和别人做席吃。”
其实绪芳初很想对他说一句:你阿耶成不成婚与我真的无关呢。
“娘亲现在是医官,管不了你阿耶的事儿,你得学着接受。再说万一哪天娘亲要和后爹成婚,你阿耶也管不了我呀。我和你阿耶又不曾成过亲,做过席吃。”
萧念暄的情绪一下便低落了,他垂下小脑袋嗫嚅说道:“果然娘亲与阿耶没有成过婚……”
怪不得娘亲不说一声就走了。因为没有成婚,就不是夫妻。
叔伯们身边都有婶娘,他们在一起都很恩爱,就只有阿耶一个人形单影只,娘亲不在他身边。阿耶一直也很羡慕他们的。现在萧念暄才明白,原来成婚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
绪芳初自是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她此刻情绪逐渐平稳,冷静了下来,理智也冲占上风。陛下要立后这并非没有可能,但偏在这个时候,她的一个月之期都还没有过。
虽然君有戏言,他也应当会在做立后的决定之前先套出她的答案的。
陛下一向是一个不喜麻烦、不爱舍近求远的人,为了给自己辛苦带大的崽子多一分安全感,动念要收她入后宫,虽在意料之外,也属情理之中。
“你听说的,你阿耶要娶的人是谁?”
萧念暄气得两颊鼓鼓的,叉腰道:“娘亲认识的。就是上次想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人。”
大家都说她很美,阿耶很可能会动心。
可萧念暄也不知道怎的,就是对她喜欢不起来,他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娘亲,就连阿耶不能对不起娘亲。
“我知了。”
绪芳初喃喃自语地点头。
他说的原来是平氏。
平心而论平氏是个极其美丽的女郎,来历出身更是不同寻常,平善的遗孤想必在陇右军中属于人心所向,若她生作男儿,只怕陇右军拥戴其为少主、伺机推翻陛下、重构王朝都有可能。
美丽的外表占得先机,再有强大的出身加持,娶一个平氏,便可以更加笼络人心,简直是一笔只消牺牲少许色相便可以稳赚不赔的买卖,如果是放在生意场里,有如此巨利在前她也是不可能不心动的。
情爱虽不能用生意来类比衡量,但那也仅限于诗经话本里的传说,帝王家的情爱都是有价的,只有待价而沽,并非形而上。
绪芳初略一思忖,陛下如果真的纳了平氏,那也实属正常吧!
虽然他说过如果平氏的身份是真,只会封她为公主,但大多数男人么,对女人朝令夕改、朝秦暮楚是常态,说的话都不必深信。
“很晚了。”一道声息骤然于此时响起,惊动了绪芳初思绪,她错愕抬眸。
只见不远处烟树尽头,萧洛陵提灯寻来,长而孑立的身姿,隐没于鹤纹玄氅之内。
他淡淡地一句询问,声线微暗。这二人在石桌旁大眼瞪小眼地聊了不知什么,萧念暄竟是像只树熊般紧攀着绪芳初不松,平素也不见如此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