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陵穿好绸裤,拨帘下榻,对她掌中之物道:“没事刻的玩的。”
绪芳初将那没有脸的小人儿抵到自己的颊边,比划着,“像我么?”
“你就笃定朕雕的一定是你?”
绪芳初反问:“不然还有旁人?”
他看向她,深眸汹涌着暗流,“是你。朕以为,你丝毫都不在意,也不会来了。”
所以用这个睹物思人么?绪芳初有些感动地看了一眼这个面目全非一点灵气都没有的木雕,也真是难为了,他这么糙的手艺,还执意用这么笨的一个法子。
绪芳初抚了抚木雕娃娃的脑袋,将它放回案上,笑吟吟地道:“那臣就不打搅陛下继续雕了,臣先回太医署了。”
“嗯,”萧洛陵低沉地应了一声,“晚间过来用饭,朕亲自下厨。”
绪芳初对美食自是来之不拒的,当下便答应得很爽快,将人哄好之后,她穿着新换的翡翠绿罗裙,掐着时辰奔出了太极殿。
人走后,殿里似是刹那间冷清了下来,一股薄凉幽冷的气息缭绕,萧洛陵弯腰拾起自己搭在软靠上的墨龙锦纹华袍,叫来礼用,让绪相来太极殿。
一个时辰之后,绪廷光终于紧赶慢赶地抵达太极殿。
按说,陛下将朝会都停了多次了,他也实同于休沐,今日本来约了几名同僚去垂纶,谁知陛下一道口谕飞来相府,他马不停蹄地便赶来大明宫。
萧洛陵端坐金殿之内,香盒子里正有一股扶摇直上的烟气袅娜升腾起来,“蜀地重置州牧,绪相可有推荐的人选?”
绪廷光毕竟做了几十年的文官,别的不说,舌灿莲花这一项是修得精通的,当下便侃侃而谈,只是,谈着谈着,他的注意力就飘到了别处去了。
后来陛下又说起晋中的贪腐大案,绪廷光也是一面在应着,一面却关注着陛下颈边的三道血丝。
啧啧。
仔细地看了老久,昏花的老眼终于确认了那不是什么衣衫上的装饰,而就是明明白白的三道血丝。
都是有家室的人,哪个男人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必然是指甲留下的抓痕,抓在这个位置……看来昨夜里陛下燕寝之间的行事,很是激烈啊。
以前看不出,原来陛下也颇好泼辣这口的,瞧给陛下这挠得,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简直一个凶蛮悍妇!
绪廷光口中唯唯诺诺连连点头,心里头却是直揶揄发笑,看来男人们都一样,即便尊贵如九五之尊,也有被内人挠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议事毕,绪廷光正要告退,礼用恰好从太极殿外碎步进来,暗红的绸袍上袭了一层微薄而晶莹的雪色,眉宇间,亦有几分融化的水迹。
他猫腰步入,口中禀道:“回陛下,外头下雪了,这还是今年长安的初雪,下得可大。”
说完,礼用转过身冲绪廷光也佝腰行了一礼,表示虔敬。
萧洛陵吩咐道:“雪天寒意砭骨,替绪相准备暖炉和雨具,送绪大人下去吧。”
绪廷光当即受宠若惊,急忙谢恩。
他心里忖着,陛下召集臣工议事,几时也没管过已经到了什么时辰,更没管过臣工几时回,用什么方式回,就说门下省的那同僚,天天跟在陛下身旁转悠,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啊。陛下现在居然如此亲和,君恩浩荡,真是君恩浩荡啊!
绪廷光不由感恩戴德,心悦诚服地说了诸多吹捧之言,之后,领了礼用大监送来的暖炉,冒了风雪出了太极宫。
人走后,萧洛陵左右也是无事,在殿中时常望着那面帷幄出神,想到昨夜里就在那片寝帘之间与心爱的女人颠鸾倒凤,胸口实是抑制不住地血液发烫,越想越是情思旖旎,以至于礼用送完绪相回转太极殿复命时,惊惶地见到陛下眸底似有桃花春水荡漾。
这正是老房子着火,铁树开了花,陛下也得了雨露浇灌,啧啧。
以前楚后主一晚上召多名女官侍寝,那不叫什么雨露,纯粹就是乱来,楚后主早已被吸成了人干了,礼用瞧着楚后主那眼底的青黑和肿泡,心里只有骇然和洁身自好的劝勉,可这位陛下不一样,陛下这种人逢喜事容光焕发的面貌,让礼用这个早已失去了人道功能的阉宦,也不能言说地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羡慕。
“陛下,”礼用轻咳一声,出声提醒,唤回了陛下思绪,陛下的眸光又变得幽深沉晦了,礼用禀道,“绪相已坐上了马车,回往府上了。”
萧洛陵问:“外头的雪下得很大?”
礼用回来时,身上的冷雪化作寒气缭绕在他四周,那顶官帽已几乎从乌纱变作了白纱。
礼用叉手回话:“长安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这是陛下定鼎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在过年的前夕,正是吉兆啊。”
萧洛陵对这些迷信传说不感兴趣,甚至深恶痛绝,他更关心的是今天与绪芳初共进晚膳,不知该做些什么菜色,听闻下了大雪,心底倏有了主意。
“召几个宫人,去松园,竹园,梅园,朕分别要松针雪、竹叶雪、梅尖雪。”
这些雪水,一来可以泡茶,二来可以做一道岁寒三友,用梅瓣和雪水煎成糖酥,他观察过她对食物的喜好,噬甜,不喜酸,喜欢淡而浓郁,但不喜欢清淡,这道菜想必是符合她胃口的,再照萧念暄的喜好烹调几样小菜便好。
礼用听了,立刻便召集宫人照陛下的吩咐去办差。
不过一个时辰,那雪水便搜集好了,分门别类地盛在三个葫芦里,交给陛下处理。
萧洛陵提了三只酒葫芦便入了庖厨,正准备施展一番,礼用又来传讯,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萧洛陵微怔,将庖厨里的事宜搁置,回到殿内时,裹着厚实大袄、穿着暖靴、头戴虎头毡帽的小崽子屁颠屁颠奔进来,一到他脚下,就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腿,鼻头冻得红红的,轻轻央求:“阿耶。”
他抬起通红通红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目望向山岳般高大的男人,“阿耶,你的病好了吗?”
萧洛陵实在太了解自己养的这只崽子了,他一撅屁股,萧洛陵便知他的来意,语气闲凉地哼了一声。
对方呢,还没有察觉,上来便图穷匕见了:“暄儿不想吃御厨大伯做的饭菜了,暄儿想吃奶酪羹。阿耶,你能不能给暄儿做,暄儿想吃阿耶做的饭菜。”
萧洛陵弯腰,手指捏了一把崽子肥嘟嘟的脸蛋,语气遗憾地告知:“还没好,阿耶的胳膊已经拿不动锅了。”
萧念暄委屈极了,眼眶红红的,萧洛陵以为他是为吃不着奶酪羹难过,结果那崽子却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哼哼唧唧地哭了出来,“阿耶什么时候能好?暄儿不想阿耶难受……”
他怔了一瞬,心里是有些感动的,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对他说:“阿耶和娘亲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你今晚别来太极殿,可以么?”
萧念暄不声不响地趴在阿耶的肩头,难过地点了点头。
萧洛陵拍拍他的背,轻声哄了几句,“等阿耶好了,一定给你做,让你吃腻了那劳什子的奶酪羹。但阿耶现在胳膊还疼呢。”
萧念暄懵懂地点头:“阿耶你不要给暄儿做饭了,阿耶要好起来啊!”
儿子哄好了,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太极殿。
等人一走,陛下马不停蹄地转身入了庖厨,开火、起锅,一气呵成。
耗费一个时辰,终于将那费时费力的岁寒三友端出了庖厨,让礼用就在燕寝里置了一张食案,热气腾腾的菜肴布在食案上。
布好了菜肴,萧洛陵卸掉身上的襜衣,看向有报时之用的滴漏,推算一番,此时大致已经到了时辰。
她还没来。
不过他并不失望,也不气馁,今日长安下了经年罕见的大雪,道路结冰难行,她在路上耽搁了,也实属正常。
他本来是打算让人直接去太医署接人的,可他记得她说过,只能她来太极殿,他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会引起曝露的风险给她招致麻烦,他这才暗暗忍下。
只是无奈等得心焦。等待是他一生之中认定最磨人之事,他真是永远都不习惯等待。
隔了半晌,仍是不见人来,饭菜都快要凉了,萧洛陵终于多了几分心浮气躁,“礼用。”
御前总管连忙挥着塵尾打掉衣衫上的雪花,轻快地奔向殿内听候差遣。
萧洛陵自那缕冷烟里抬眸,问他:“过了时辰了么?”
礼用心惊胆颤,诚实地回:“回陛下,过了有三刻了。”
萧洛陵沉声道:“去找。”
礼用连忙应下,亲自走了一趟太医署。
回来时,风雪凄紧,礼用一颗心哇凉哇凉的,生怕自己照实汇报会挨了板子,可面对陛下的质询,他也只好硬起头皮回话:“回陛下,绪医官今日,于针科修撰《针经》有功,被几名太医丞犒赏,大家一起……都吃了庆功的晚宴。医官让奴回您一声,她不来了,让陛下您也自便吧,不要等她了。”
礼用说完,便死死地埋下了头,压根不敢看上首陛下的神情一眼。
心跳犹如擂鼓,砸得眼晕耳鸣,礼用的腿弯已经开始打战了。
殿内一片死寂。
*
绪芳初今晚吃了一点酒,昏头昏脑的,本该早早地就寝的,鞋袜都脱了,忽然想到太极殿里的男人,便无法入睡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点不舒服,好像有点内疚的情绪在作祟。
横竖也睡不了了,这大雪天里,孤衾寒枕的,不如搂着一尊人形火炉暖和暖和啊,于是她又飞快地套上了鞋袜,穿上他上回赏赐的那身玄色披氅,拢紧了氅衣,冒着寒风于雪夜赶往太极殿,路上因赶得太急还摔了一跤。
才刚到太极殿外,礼用便再三用眼神示意,她没看懂,径直入了内。
“陛下……”
绪芳初往里探寻而去,口中唤了一声。
很快便找到了人,可是,她的脚步却是倏然刹住。
满案的珍馐美味,色香俱全,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夫,连摆盘都力求精美,角度挑不出一丝错误,刀工看不出一丝瑕疵,可是菜肴俱已凉透,油沫浮了上来,泛出一丝淡淡的肉腥,在那凉透了的精美菜肴之后,停着一道沉默的身影。
绪芳初霎时心口一紧,她慌乱且愧怍:“臣、臣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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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没有名分就是这么可怜[爆哭][爆哭]
第64章
说完绪芳初便去看他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软靠上,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 清清寂寂的太极殿上,灯光暗沉,无人来添油,色调冷艳的麂皮大靠的椅背上搭了一身满染烟火气息的襜衣,襟前皱褶,凉得透透的。
绪芳初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向他走近了去,对一声不吭, 也不看她一眼的男人惶恐地低了眼回话:“今天太医署召集上下合力修纂古法针经,我因为通熟针法, 立了大功,太医署里几位老师都可欢喜, 太医令也是如获至宝那般, 他非要拉着我庆功。就这样, 我们医科上上下下十几名太医和女弟子都在一处庆祝了一番,喝着喝着,就忘了时辰了……”
说着说着,绪芳初似是发觉, 男人的眉眼沉得更低了。
萧洛陵亦是恍然间发现, 原来她的热闹, 与他一直无关, 他想与之有关,她没有为他开放这道权利。
她能口口声声诱哄他,唤他“夫君”,其实这也只是调笑的一种手段,任何实际的权利都没有。
她不关心, 亦不在意,献上身体,是换取他点头,准允她留在太医署潜心治学发光的手段,他是她的跳板,是她的过墙梯。萧洛陵阖上了眸。一整晚,他只想明白了这点。
心情还要如何糟糕呢?
现在她来了,冒着风雪来了,已经是对他的垂顾了,他就应该待在这个召之即来的境地里,做着这个乖训可笑的姘头。
袖口蓦然传来了一阵微微的拉拽感,他睁眸,垂下目光,一只皮白肉嫩的纤纤玉手勾着他的衣摆,指节轻轻地缠,不待他呼吸,耳中落入她嗡嗡般的娇谑私语声:“臣当真是错了,臣喝了两杯黄汤就什么都忘了,还敢让大监给陛下传那样的话,臣真是该死,求陛下责罚臣吧……”
话音未落,绪芳初的身子突然地一轻,惊呼一声,人早已是被他揽了腿弯横抱了起来,她错乱地寻他的眸光,他并未垂眼,双臂收紧,将她桎梏于怀,托她走了数步,便将她整个人压在了燕寝的那方凌乱的大榻之上。
绪芳初的身子一层一层地欺上凉意,她抽着冷气,惊骇畏惧地挨着冻,没等到最彻底的凉意将她包裹,热意已将她整个侵袭、吞噬,她霎时仰头抱住了枕,口中慌乱呼了他的名字。
也不知怎的,是脑子哪根筋搭得不对还是怎么着,对陛下的名讳就那么脱口而出了,圣人名讳是忌讳,轻易直呼不得,甚至本朝所有降生的婴孩都会极其默契地对其避讳。至少前楚的规矩是这样。
本以为他会发怒,更加不择手段地欺负她,可绪芳初却是泪眼婆娑地瞧着,他停了一停,撑臂于她颈边,漆黑玄冷的深目有一丝坚冰消融的迹象,随后,那方凸起的喉结轻滚,溢出一缕沉得要命的音:“再叫一遍。”
“臣……臣不敢。”
她惶恐地抽气。
结果遭了他给的重创。
绪芳初更是深吸一口气,瞥眸视他,只瞧见头顶深沉了许多的眸色,动荡得她心如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