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不是,更是绪廷光那厮有眼无珠!
绪廷光心底有愧,今日见了陛下,才知自己所行所为,的确有失人父风范,对四娘和她的母亲,这些年是他亏欠太多了。
他垂落眼睑,失悔不已地长叹:“四娘,是阿耶对不住你,你不比别人差,是阿耶往日猪油蒙了心,瞧不见你的好,致令你受了诸多委屈,真是阿耶错了。”
绪芳初道:“我知道,是因为陛下在这儿,阿耶才如此忏悔,倘或今晚此地没有陛下与太子,我还是那个无媒苟合与人珠胎暗结,令你蒙羞的不孝女儿,不如早早死在青云山,免得辱了绪府的门楣,没了绪相的声名。”
不过虽然看得清,对于这一点她都已经不再生气了呢。
绪瑶琚咬唇,轻轻唤她:“阿初。”
绪芳初呼出一口气,“看在三姐姐的份上,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真是倦了。现在我要回太医署,我要做医官,阿耶还要拦着我,将我送到法华堂带发修行吗?”
绪廷光被陛下突如其来压得深沉的眸光斜睨,霎时犹如万钧之重尽数压向两肩,直令人恨不能卑躬俯首,哪敢有半分造次。
他惊道:“不、阿耶想岔了,你,你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四娘,不论你今后行之所至,阿耶永在你身后为你护持。”
绪芳初自嘲地扯了扯樱红的唇瓣,想着若是三年前,从青云山回到绪家,就能听到这句话该有多好,可不管真假,这句话在与陛下的关系被揭露之后,都已经彻底地变味了。
“不重要了。”
真假她也不想再去探寻。
绪芳初主动将手牵起萧洛陵,五指梳入他的指缝,对他缓慢地仰起唇角,于众人惊羡之中,自然地说道:“我不想藏了。你就是我的,我们这样好,又没有见不得人。以后我们大大方方的,好不好?”
绪廷光听到四娘竟敢犯上言道陛下是她的,早就倒抽了凉气。
可看陛下呢,居然极其欣慰地笑了,颇具认同感地扬唇点头,“嗯。”
绪芳初发现自己近来对这人的了解突飞猛进,譬如她就看得出,此刻陛下已经在极力装相、极力摆出深沉的不怒而威之态了,实则内心里正地动山摇地高兴吧!
不过她说的不藏,可不是要现在就给他名分的意思,某些人怕是高兴得太早。
萧洛陵被她牵住欲往外行,萧洛陵似是想到了什么,顿步,于满堂之人也抬腿欲跟来相送之时,薄唇轻敛:“绪廷光。”
陛下一言令得堂前阒寂,莫敢发出一丝声息。
萧洛陵握紧了掌腹之中的素白小手,淡笑了一声,语气没甚么温度:“四娘极好,朕心甚悦。诸位,止步于此吧。”
绪廷光心尖抖如筛糠,纷乱如麻,最后的最后,也没能听见陛下认下亲事,认自己为岳丈,他心惊胆战,唯恐今夜对四娘之举开罪于陛下,惹得龙颜不悦。
萧洛陵不放心绪芳初的脚行走,将小崽子交给了前来相迎的武功灿,躬腰抱起了绪芳初,命令伏鹰卫指挥使:“送太子先回。”
武功灿领旨,抱着急欲攀住阿娘不愿离去的太子殿下去了。
马车停在府门外,萧洛陵一路将绪芳初抱入车中,令御夫赶车,亲卫开道。
安静的马车之内,似只听见车轮辘辘碾过百年青砖的声音,和彼此被放大的呼吸声,萧洛陵未置一词地抱起她一条腿,脱去了她的鞋袜,借车中幽暗昏黄的烛火,检查她脚面上的伤势,确认只有些微红肿,未曾动到骨骼,他的语气也不见有一丝转缓。
“怎么弄的?”
绪芳初试图缩回脚丫,可缩了缩,没能挣脱,反倒被触碰了肿处,疼得没忍住,清亮的瞳眸又晕出了薄薄水色。
身体的疼痛,夹杂在家里所受的委屈,像是一瞬要爆裂开来。
酸楚感充盈于心房,仿佛就快要承载不住,汪洋恣肆地喷涌而出。
她没回答,只有抽噎的声音不停传入耳中,令萧洛陵心里更怜,但又气她不知拿了自己这把趁手好用的刀,好生杀灭绪家一帮人的锐气。
他将她紧搂在怀里,低眸,取了灵善膏替她上药,“药膏要搓开才有效用,伤势不重,但会疼两天。”
他不像小娘子,他的手又糙又厚,还遍布老茧,力气极重,几下便按得人疼痛难忍,绪芳初忍住了馒头脚又遭重创的疼,望向灯影幢幢里布满心疼神色的陛下,又哭又笑地说道:“我之前给你按摩的时候,总是故意弄疼你,现在可算遭到了报应啦。”
萧洛陵瞥了她一眼,薄唇下拉,没说话,只轻哂了声,但掩盖不住眉眼之间的疼惜爱怜之意。
绪芳初在他怀里变换了姿势,双臂揽住了陛下的颈项,手心贴住了他的颈部皮肤,将脸颊靠在陛下的俊脸旁,适才的泪意已经按回去了,她低低地笑:“我今晚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刚才吹捧自己的时候,心里可真痛快,我从来没觉得我这么厉害过。原来,我这么厉害,这么有用!”
萧洛陵见她不再困于阴霾,失笑,掌心按住她瘦弱的脊背,低沉嗓音说道:“你自然厉害,自然有用。谁敢说你半分不是?”
绪芳初笑而不语。
其实今晚还是小小地借了一把陛下的“势”的,与预期违背,但倘或不如此,效果似乎远没有这么好。
没有办法,这才是人间现实。
若不是因为陛下,绪相一生都不会觉得他薄待了自己这个女儿,若不是因为陛下,即便她再拿出更厚十倍的账本,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萧洛陵低头吻住了始终呶呶不住、勾得他心摇魂荡的朱唇。
含了心疼的吻,逐渐不知为何令胸口灼烧起来,变了味道。
他沾了药膏的尚存几分火辣的掌腹,倏然贴到了她冰凉的颈项上,刺激得她身子轻颤,再接着腰间一暖,完全地受他掌控。
动荡的马车里,倏然变得春意盎然。
火焰的光跳跃着,于车壁上映出一双如茶案前太湖石般相叠互倚的漆影,绪芳初的声调渐渐破碎了开去。
细腰如濯濯春柳狂摆,薄泪晃出眼眶,湿痕漫溢而出,破碎的声调里逐渐掺杂了恳求,她死死地攀着侧壁,吃力地坐向他,他顾着她的脚,手掌轻轻地托着她的腿肚,将她的脚一路悬空。
只愿,倾注与她所有的爱意,然而即便那样,似乎也远不足够。
绪府到大明宫的那截路短得出奇,远不足以让陛下有所发挥、一逞雅兴,所以御夫查知到车厢之中有些什么动静之后,颇为上道地不走大道,而是将马车赶向了小路,绕着宫城走了足足三圈。
每次绪芳初快要被颠得喘不上来气时,总有陛下及时地将气息渡给她,可他又偏是让她最喘不上气的那个人。
佛是他,魔亦是他。
冰火两重,爱恨两极,颠倒反侧,不知今夕何夕。
绪芳初好几次都想骂他。
刚要挣扎起来,可他却靠近她的耳朵,声音极轻地唤她:“阿弥。”
那已经几乎无人知晓的乳名,经由他的沉嗓唤出来,别有股勾人心弦的跌宕缱绻。
绪芳初身子轻颤,软在了陛下怀中,并逐渐迷失在一声声亲昵温存、充满爱意的“阿弥”里,再也提不起劲反对任何了。
-----------------------
作者有话说:“阿弥”是特定称谓,平时都不会用的[狗头叼玫瑰]
第73章
年假的几日里, 因西南蜀地州牧的一折奏表,含元殿短暂地举行过一次朝会。
绪廷光战战兢兢地手持笏板上朝, 身为百官之首,所立之处离天子最近,前不久绪家不欢而散,此刻他极力偷瞥上首之人藏于冕旒之下的神情,但因为窥见不得一丝半点,心底发毛,两臂一直不停觳觫。
朝会之后, 诸卿陆陆续续退散,绪廷光也正要步出含元殿, 陛下身旁那人精似的内侍总管,却猫腰摇着塵尾, 笑吟吟地向他走了来, 叫住了他:“绪相留步。”
绪廷光不明就里, “大监有何指教。”
礼用摆着塵尾:“哎哟指教哪敢,相公折煞老奴了,是陛下让老奴来传句话,教您酉时莫忘。”
得知是陛下有召, 令他前往太极殿议事。绪廷光往胸口急促鼓入一口气, 心知该来的总是要来, 强抑了那股强烈的不安, 道:“臣领旨。”
长安的冬夜极长,到了黄昏时分,绪廷光顶着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珠,悻悻地抚袍步入了太极殿。
殿内空旷,铜漆灯盏之间烛火簇簇, 时有摇曳,似一双双隐含了不悦欲朝人发难的眼。
空荡荡的殿内,烛火葳蕤处,隐隐传来些许汤匙与碗壁磕碰的清脆之音,绪廷光霎时惊悸万分,莫非是有人在太极殿用膳?
心怀狐疑的绪相往内殿瞥了一眼,只见金色的柔光闪烁的垂纱之后,有一道朦胧绰约的身影,正垂首用着饭食,曲垂延颈,鬓发如云,观身形可知是他家四娘。
陛下竟然准允四娘在太极殿用膳。
这个发现与认知令绪廷光心底里掀动起惊涛骇浪,不敢被陛下察觉,急忙撤回目光,矮身向前行礼:“臣绪廷光,伏请陛下圣躬金安。”
萧洛陵眸色极淡,掌中合了一道奏折,抛给绪廷光,“看看。”
绪廷光慌忙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下辖的部门有官员趁年休期间公然聚赌,遭到了御史台弹劾。
陛下若是针对他,就此事有意作梗,就能治他御下不严之罪,绪廷光想到日前的不欢而散,心顿时提到了嗓子口,唯恐陛下借机发难,口中惶惶说道:“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萧洛陵道:“此人就交由绪相亲自管束吧。朕召令公前来,是有一事要与你阐明。上回绪府作别,因顾及贵府人丁甚多,许多话亦说得含混不明,想必令公心里存有疑窦,今日朝会之上,不停察朕颜色。”
被陛下看出了,绪廷光心里更是羞愧尴尬,忙拱手说不敢。
萧洛陵敛唇,目光斜视一眼纱帐内不急不缓地垂首用膳的女郎,眼中有了柔和之色,对绪廷光道:“约莫四年前,朕攻下云州时,不慎遭遇大雨冲刷裹挟的泥流,险些不幸罹难,阿初于朕实有救命之恩,朕感念其德,故而以身相许,托付于她。后来朕欲回陇右为节度使治丧,只能将她暂时留在山中,约定再下云州之后前来接她,可惜造化弄人,未能如愿。朕亦是今年才知,原来她竟是绪爱卿的女儿。若非亲眼所见,朕又怎会想到,绪相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养在云州的深山之中。”
陛下虽然言辞委婉,但语气之中不难听出责怪的意思,绪廷光心里打雷似的不安,躬身哀叹道:“臣实在愧对小女,枉为人父。”
说起往日听信鬼神之说,为了得到儿子,送走一个女儿。
疯和尚判命,说他家四娘克父母兄弟,克夫克子,可现在呢,四娘已经贵不可言,力证了那几句判词实属谣言杜撰。绪廷光终于知道错了,惭愧不已。
萧洛陵道:“怪力乱神,实乃子虚乌有。绪相枉为读书人,自诩清流,才华出众,竟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绪廷光稽首,愧悔不已地说道:“臣错了!臣今日无比失悔,臣对不起四娘,也对不起四娘的母亲,是臣错了……”
他见陛下没有指示,又急忙朝着帘幔的方向诚心诚意地忏悔:“四娘,是阿耶错了,阿耶对你不起,让你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你不原谅这个混账阿耶也没关系,都是我应得的,都是我活该……”
殿内空寂许久,没有声息。
萧洛陵本以为绪芳初会表态,但她一直垂首用膳,似乎并不在意这边的动静。
“陛下,错已铸成,臣自知无言求得四娘原谅,然而臣毕竟身为四娘生身之父,万望陛下深信,臣心中对四娘,亦有拳拳爱护之心。”
他将额头抵在手心,再次顿首,起身说道。
“陛下既得四娘,夫惟恭请,望陛下善待吾儿,珍视一二,臣不胜惶恐感激之至,求陛下成全!”
这老东西。萧洛陵微眯长眸。不愧是绪相,表面温顺谄谀,话中还不忘提醒着自己,现在他与他的女儿关系不明不白,不能委屈了他的女儿,应当及早地定下婚事以正视听。
可这难道是他不想么?
萧洛陵再度望向安谧无声的帐帘内,她兀自无声,他几回欲言又止。
罢了。
没有名分是他已经接受的事实,她不愿给,他又能如何,还能强要不成?
“朕对阿初,比绪相赤诚,她在朕的太极殿中用膳,比在贵府还要安心,恐怕你多虑了。”
绪廷光擦拭掉额角的汗,意识到事实的确是如此,不禁讪讪,枯站半晌,见无新的指示,他瞧向用膳毕正在慢条斯理擦拭嘴角与手指的绪芳初,低腰垂目请辞。
人走远了,绪芳初也吃得七七八八了。
她将帕子按在食案上,因为吃得饱足,此刻很是思睡,她撑起香腮,透过帘帷看正殿上端坐的男人。
纱帘朦胧,绮思蔓延,脑中竟然不受自制地想着别看陛下此时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穿了一身威严深重的龙袍坐在那鎏金大椅上,实则待会儿就会主动露肉来引诱于她,哄她上钩,玉带解落,劲腰弹出端倪,一切都令人紧张又期待。
想着想着便不免口干舌燥,昨夜里于这张案上抵死交欢的画面又盈于脑海,霎时令人羞红了两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