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银票,待在兰秀娘身边,又时不时打探他的消息,怕不是关心他,而是看他有没有死,若是死了或被牵扯其中,他们母子就要携款逃跑吧。
真……不愧是他的儿子,这小子。
梅清臣气郁。
可他又能如何,他脸色不佳的对敬言道:“告诉林平,他往后全心全意跟着晞光,只听他的话,不必向我汇报。”听了也是烦心,还不如不知道。
他余光瞥见晞光送来的礼盒,随手打开,盖上,谁喜欢吃这些不必多言。
“把这些点心也给小公子送去,告诉他,他爹不爱吃小孩饭!”
敬言垂首应下:大人还生上气了……
梅清臣走出内书房,命丫鬟给他取来官服。
他要进宫。
……
麒鸣醉心医学与道学多年,本以为当年的事已在他心里已掀不起什么波澜,没想到开口便是涩然。
“我与鹤崖,本是世交子弟,自幼一起长大,当时旧陈王朝官僚腐败,宦官当权,民不聊生,我和鹤崖有相同的志向,发奋读书,励志考取功名,万分幸运,我们同年考中进士,鹤崖更是位居榜首,要知道,当时的科考掺假严重,在那种情况鹤崖仍能得榜首,含金量有多高。
刚入朝那会,我们意气风发,有改天换地的决心,鹤崖慧根天成,超群脱俗,在我们同批新晋官员中遥遥领先,只用一年便做了兵部侍郎,他写就一篇天下闻名的《七思疏》,提出革新朝政的七条举措,我们还是低估了当时朝政的黑暗,那奏疏根本没机会呈到那昏君面前,把持朝政的阉党拦住了奏疏,还把鹤崖兄带入诏狱。
那时,鹤崖才不过十六岁。”
兰秀娘震惊不已,她从未听他提起过他以前的事,当初她也好奇他的过去,但他就是只字不提,她以为是他终究是与她不亲近,原来都是些沉重的往事。
“他在狱中一个月,被当时的世家之首郭明歧给保了出来,我们去接他,他浑身是血,路都走不成,可唯独眼睛是亮的,我还记得他说‘吾愿以血灌乾坤,祈得天地共鉴之。’”
“郭明歧惜才,引导我们要隐忍,还说陈朝国运已尽,不值得再为之奋斗,让我们得过且过,等待时机。
鹤崖不再那般激昂,我当时都被郭明歧说动,觉得应该等待新朝明主,陈朝已不值得再费力气。
民不聊生,四处起义,朝廷却连个带兵的人都找不到,隐忍了许久的鹤崖站了出来,主动请缨出去平反战乱,当时阉党故意戏弄他,给了他五百兵员,让他去抗击万人的叛军城池,这无异于让他送命,但鹤崖却有着非凡的智慧与毅力,他以少胜多,时间一长,他的五百人变五千人,叛军首领弃城而逃。
这次战役后,昏君知晓了,加封鹤崖兄为左冲锋,去抗击当时最强的势力,红巾军。鹤崖深知腐败的朝廷军不是红巾军的对手,攘外必先安内,他出征后并未出击,反而收集了阉党与红巾军的交易内幕证据,阉党的眼线到处都是,我们拼命的帮他把证据交到昏君手里,可一个个都遭了阉党的报复,我们都领教了诏狱的滋味。
那时,救过鹤崖一次的郭明歧,自鹤崖自请出战,就不再管他,连鹤崖的父亲,为了避免被波及,也公然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将他从族谱上剔除,那时,其实只要鹤崖的家人拿些钱来赎他,他是可以早些出去的。回想那段时日,我仍胆战心惊,出来之后,我再无锐气,只想活着……我佩服鹤崖,进去了那么多人,出来都丧失斗志,只有他仍然坚守初心。
之后我不再理会朝政的事,每日在家研究医道,而鹤崖拿着阉党卖国罪证逃跑,阉党篡改圣旨,将鹤崖列为逃犯派人追杀,当时旧友为了自保纷纷与他划清界限……我各处打听他的下落,听说阉党已拿回了证据并摧毁,而鹤崖身中数箭落入悬崖,幸好,他遇上了你。”
原来是这样……
兰秀娘大为震撼。
刚救回他时,他总神情淡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常在屋檐下看外面,一看就是一整天。
问他有什么意思,他说没意思。
原来那时候,他万念俱灰,已不想活了。
他们父女将他救了,自以为是恩情,于他而言,恐是重入噩梦。
才不到二十的少年,满腔抱负,却被陈主抛弃,被家人抛弃,被朋友抛弃,最后,他自己也抛弃了自己。
原来,就是那样一个厌世的少年,以他清冷疏离的气质,和雪玉松山般的容颜,深深的吸引了她。
而这美好的背后,是他不忍回看的疮痍。
兰秀娘泪已成行,麒鸣谈起这些,也忍不住叹息,“夫人,鹤崖他是极为看重你的,他曾对我说,你是他苟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兰秀娘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呜呜咽咽,不能自已。
原来年少时不可得的,她已经得到过了。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兰秀娘掩面哭泣,她隐约猜到他不告而别的原因。
“夫人,鹤崖手握阉党头目的罪证,即便是鹤崖已掉落悬崖,因为没见到尸体,他仍挂在通缉令上,赏金万两,附近驻守的官兵一直在找他。当初,他并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被他们抓去了,他不敢跟你留信,怕把你牵扯进去,也没有机会给你留信。”
竟然是这样!
她猜到过他身份不凡,觉得他是从未把与她成亲的事当真,才能说走就走,不留一点讯息。
经年累月,这个想法逐渐占据所有。
“夫人还想听后面的吗?”
兰秀娘闭眼,热泪落下,她涩道:“请道长继续说吧。”
麒鸣顿了顿,才道:“这七年,鹤崖面临的,比以往更痛苦。”
兰秀娘眼睫颤了颤。
“他升任到现在这个位置,可谓是千帆过尽。”
“头四年,他是在牢狱中度过的。”
兰秀娘死死咬住了唇,捏着手绢的手指发白。
“那四年,鹤崖几乎都在度过同一天。那时阉党头目已换了人,旧陈君主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甚至连吃奶的孩子也被抱到了皇位上,阉党再也不怕,鹤崖的威胁也变低了。他没有细说,但我想,一开始,他是受了不少刑罚,后来许少了一些。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四年,也非常人可以忍受。”
“四年!你是说他被关在牢里四年……”兰秀娘痛心道,当初在县狱不过呆一日,就已让她受够,而梅清臣竟然被关了四年,他是怎么熬的,她不敢想。
“没错,鹤崖以前的日子,真的凄苦良多。牢里阴寒,他的肺疾,便是在此时落下的。”
麒鸣惋叹一声:“第五年,鹤崖获救了,之前救过他一次的郭明歧找到他,与他谈判,让鹤崖做他的幕僚,随他去寻找未来的天下之主,就能让他出狱。鹤崖答应了,但他向来思量甚多,不敢轻举妄动联系你,他随郭明歧投奔当时势力中最强之一的吴兴,也就是郑国公夫人吴凝华的父亲,他为郭明歧出谋划策,得到重用,偶然得知了郭明歧的意图。郭明歧背后是盘踞千年的世家大族,他看出鹤崖是旷世奇才,一旦新朝兴起,必然大展宏图,可这样,郭明歧便无法实现重振世家的愿望,所以,他一直在寻找鹤崖的软肋,想要紧紧的捏住他,不然,到时就会杀了他。以鹤崖当时的情况,不敢光明正大联系你。”
兰秀娘喝了一口茶,苦涩的感觉弥漫口腔,上苍不公,怎会让一个人频繁遭遇苦难。
“第六年,郭明歧给鹤崖牵线,让他与周逢春的女儿周瑛成亲,想以此牵制住他,甚至请了皇后娘娘来主持,但鹤崖当众拒绝穿喜服,宁愿受罚也不愿与周瑛成亲,还道出他已有妻子的事。郭明歧终于发现了鹤崖的软肋,但他已经没机会了,鹤崖早与柱国公周逢春暗中联合,冲破了郭明歧的牢笼,辅佐皇上得到吴兴的势力,并以此为基础,快速攻下半壁江山。鹤崖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期间,他给你写过信,也去找过你,但没找到,音讯全无。”
第六年她在做什么,在萧无砾那儿……他找过她,他竟然找过她,兰秀娘茫然的想。
“第七年,他已是皇上身边第一智囊,他将郭明歧及背后世家连根拔起,再无人敢威胁他。建国之前,东征北伐,是极其繁忙的,天下刚定,他便迫不及待的回去找你。”
“夫人,这就是鹤崖这七年。
贫道说这些,并非让你可怜他,他让你一个妇人带着幼子在乱世漂泊七年,犯下的罪孽是不可饶恕的。
贫道想说的是,鹤崖他真的无可奈何又身不由己,但作为一路看着他走来的朋友,我知道,你已经刻在鹤崖的骨血中,是支撑他这七年的力量源泉。
夫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兰秀娘不知他是何时走的。
更不知天上何时又落下大雪。
她独自在饭厅坐了许久,眼前时而是她的七年,时而是他的七年,终究是造化弄人。
她其实早就不怎么计较他的离去,时间太久。
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她唤了荷香进来,洗了把脸,敷粉遮盖了眼下的红肿。
看着荷香,兰秀娘想起自己给她下蒙汗药的事,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荷香,是我不好,给你下了迷药,不如我给你磕个头赔罪吧。”
她说着就要跪,死活不管荷香的阻拦,荷香急红了眼,一把抱住她,大喊一声:“你若真的拜我,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兰秀娘一听,回抱住她,两人相视一笑,喜极而泣。
接下来,她要好好心疼下那个什么苦都只想自己吞的狗东西。
回到内院,兰秀娘没找到梅清臣,问丫鬟才知道他进宫去了。
进宫了?
他昨日吐血晕倒,今日刚醒来,就进宫去了,这命还要不要。
气的兰秀娘跺脚,回来一定好好收拾他。
宫中。
刚结束一场政变,宫中羽林军戒备森严,巡逻人数是以往的数十倍。
御书房。
萧东君面前摞着高高的一堆折子,这些折子几乎全都是状告废太子萧伏伽的。
他看一本又一本,无论是他利用自己的未婚妻牵绊韩王,还是第一回科考,他故意放任李梓在礼贤殿闹事,奸杀臣妻、陷害忠良、侵吞赈粮……罪孽无数,看的他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惊恐的发现人心难测,连最亲近的人他都不了解。
丞相病了,政事堂的折子都送到了他这。
萧东君还发现了几本参梅清臣的,什么酒楼狎妓,龙阳之好,拉帮结社……虽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但这背后却显示出他的丞相过于随心所欲,甚至要无法无天了。
邓为从门口进来,通报:“陛下,丞相来了。”
“让他进来。”
梅清臣走了进去,病体初愈,天寒地冻,加之吃了麒鸣特制的药物,他走的极慢,脸色苍白如雪,仿佛枯叶一般,邓为见了他,不由得上前扶他一把。
梅清臣淡笑谢绝,进去之后作揖。
“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气色这样不好,眼下也无大事,梅爱卿何不多休息两日。”萧东君想起参他的折子,莫非他觉得他的天下,已经离不开他,笑话。
“微臣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奏,所以不得不来了,请陛下见谅。”
萧东君低头继续翻阅奏折,“说罢。”
他猜许是参他的折子有关,所以他急急过来解释,这朝廷,到底是在他这里,还是在他梅清臣那儿。
萧东君的内心逐渐刮起风暴。
“微臣病重,请陛下垂怜,准微臣回乡养病。”
第50章 第 50 章 黑心肝
萧东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听见他说的,直到他忽然醒悟,刚才梅清臣说了什么。
他翻折子的手顿住, 锐眸猛地射向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梅清臣重复一遍,刚一说完, 一道折子化成飞鸽砸在了梅清臣身上,梅清臣俯首跪好。
“莫非就是因为这些参你的折子,你跟朕耍脾气,说不干了。”
梅清臣并未看折子, 他声音虚浮,带着轻喘,气息不足道:“陛下,微臣病了,并非因为什么折子。微臣身体不好,病灶已入肺腑, 时日无多, 无力再为陛下分忧,微臣空占此位,实在惭愧, 还请陛下允微臣去吧。”
说着,梅清臣咳嗽起来,他拿手绢捂住嘴, 拿开时那抹鲜红没有逃过萧东君的眼睛, 他心里慌了一瞬,在他来之前,他想怎么也要敲打敲打他, 最近他实在狂傲的很,但没想罢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