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来些。”
李青壑不明所以,但在严问晴专注的目光、温柔的吩咐下,什么都乖乖照做。
玉簪从发丝里抽出,本就松散的发髻解开,长发落在肩头。
纤纤玉指拢住他的头发,仔细梳理一番后,灵巧地绾起。
院子里竹茵和凝春说着话,眼神却在往这边瞟,栖云院中来来往往的仆从看到这一幕都暗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李家的仆役谁也不知道,这对不熟的新婚夫妇刚刚还在房里闹出龃龉。
李青壑对周遭数不清的目光浑然不觉。
他只听见严问晴轻声道:“你方才吓到我了。”
李青壑急于解释,但他又无可抵赖,嗓子眼里像是堵着块推不开的大石头,恨不得回到一刻钟前,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自己揪起来狠揍一通。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突然的事。”
李青壑连连点头。
冰凉的发簪近乎贴着头皮擦过,缓慢而又坚决,没有一丝停顿,玉制的死物带来些许叫人感到危险的战栗。
他抬头,只见柔和的凝视。
绾得有点紧,发根生疼。
但严问晴的指腹时不时擦过他的鬓角,咫尺之距的皓白手腕散发出温暖的甜香,注意全被牵引走,顾不得头皮疼。
“你用的什么香?”
李青壑一问这个,严问晴就想起那枚藏在床顶上的香囊,三分温柔冷了瞬间。
“我今日未曾用香。”
李青壑恍然大悟:“那这就是所谓的女子香了?”
严问晴彻底撂下脸。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李青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蠢话,忙要追上去,猛的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凝春与竹茵一个跑去追严问晴,一个跑来扶李青壑。
那些会叫人失去理智的情绪,严问晴总能及时疏解干净,等李青壑追上她时,她只摆出淡漠的神情,以示自己尚在生气。
李青壑递给她一块油纸包的麦饼。
“你昨儿没吃什么东西,先来块麦饼填填肚子。”
新婚翌日,向公婆敬茶后新妇同婆家人一道用早食,这是安平县的传统。
严问晴昨日只吃了几块点心,此时腹内空空,全靠她端得住架子,寻常人看不出她五脏庙里正大闹天宫。
这一根筋的臭小子能瞧出来真是稀奇。
严问晴接过麦饼,受下李青壑的好意后待他的颜色也好了几分。
李青壑见她启唇咬下一小块饼,隐约可见贝齿,细细咀嚼时点着口脂的红唇轻轻抿动,他莫名感到口干舌燥,忙别过头去喋喋不休:“我最喜欢吃这口麦饼,栖云院的小厨房每早备着。这是刚从铁镬里拿出来的,烤得两面金黄外酥里嫩,尚且温热,一咬开里边的糖汁都流了出来……”
终于把自己说的口齿生津。
他正说着,就瞧见严问晴忽然捂嘴。
原是糖汁从缺口处淌出来,严问晴一时不察,险些沾到衣领上。
真是一语成谶。
严问晴横眉瞪他,将手中剩下的麦饼塞给李青壑,自接过凝春递来的帕子小心擦拭唇边残留的糖水饼渣。
李青壑尚且沉浸在那似娇嗔的一眼中,咽了一口唾液,下意识拿着麦饼吃起来。
等大口咬下,李青壑才反应过来。
李少爷何时吃过旁人吃剩下的东西?
可也许是栖云院的小厨房厨艺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了,叫李青壑觉得今日的麦饼要远比以往的好吃,不忍心将其弃置,只好三下五除二啃完。
而后红着脸窥看严问晴。
严问晴没什么反应。
她原以为李青壑这种金玉堆里养出来的纨绔,合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未料得他竟喜欢吃田间地头干活常备的麦饼。
还是甜口的。
连吃剩的都舍不得丢。
严问晴没将李青壑的怪癖放在心上,又听到对方向自己道歉,觉得拿乔到这份上差不多了,遂微微一笑,顺着这个台阶下去,温声表示原谅了李青壑方才关于“女子香”的无心失言。
得到严问晴的好脸色,李青壑也高兴。
不过后来,李青壑才明白,一个人若是真的因为在意之人的言行举止恼怒,绝不是一两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达成如此干脆迅速的态度转变。
只要严问晴愿意,她和李青壑间的相处自是无比和谐。
二人相与步入正厅,落入众人视线中时,所有的说笑声齐齐一静。
无他,面前的场景委实养眼。
晨光洒落,环佩轻摇,女子面容皎如月色,晕染的胭脂点开一片春意,步态从容袅娜,少年修长挺拔,向来步履生风,这会儿刻意收敛了步子与她前后脚进来,含笑的眉眼让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添几分年轻人的盎然生机。
郎才女貌。
在座李家亲朋脑海中不约而同冒出这样一个词儿。
紧接着想起李青壑的脾气秉性,又不约而同的稍作修改——嗯,女才貌兼得,以及郎貌。
李青壑这张因惯是嬉皮笑脸早被家里长辈看厌的面孔,能借着严问晴的光在众人心中得到几分由衷的赞美,也幸好他没有读心的本领,否则依他的驴脾气定要作怪。
而严问晴看得众人满意的神情,便知自己在李氏立足的第一步站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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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娘敬茶新郎磕,良缘忸怩孽缘至 天塌……
侍女端来茶碗,严问晴刚从她手中端起一杯枣茶,就听“咚”一声,李青壑已经直挺挺跪下,朝李父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而后拿过严问晴手中的枣茶塞进父亲怀里,又强买强卖般夺过父亲手中丰厚的红包塞到严问晴怀里。
他朝严问晴使了个眼色。
但严问晴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捧着公公喝完改口茶才给到儿媳的大红包,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这还没改口呢。
李青壑你这是闹哪般呀!
“叫爹!”李青壑小声提醒她。
自己都替她把磕头敬茶拿红包的流程走完了,她改个口就行,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严问晴虽未想通李青壑在做什么,但见他神情急切,敬茶的流程已经被他搞成一团乱麻,自己也只能领好她该做的事情,硬着头皮上了。
她朝李父盈盈一拜,唤了声“父亲”。
李父喝完茶,因为准备的红包已经被李青壑抢走塞到严问晴手上,他无物可给,只能尴尬地捋了捋短须,笑着说:“好啊,好啊。”
另一边,李青壑已经拿上另一杯枣茶。
紧接着又是干脆利落的“咚”、“咚”两声,枣茶被递到杜夫人面前。
杜夫人平静地抬眼。
李青壑与她对视一息,泄了气,低声可怜巴巴地求道:“娘,快喝吧,一会儿冷了。”
杜夫人瞪他一眼,接过茶碗。
李青壑的目光又往杜夫人头上的珠钗步摇徘徊。
敬茶的习俗是改口后婆婆为表亲近,会将鬓间首饰或臂上钏环脱下来赠给新妇。
李青壑眼神逛了一圈,还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直到严问晴转而朝杜夫人福身,唤“母亲”,杜夫人方取下一对金钗,并手上两只通体翠绿的碧玉镯,递到严问晴手中。
她笑道:“好孩子,你莫恼这无礼的泼皮,他只当敬拜完就了事。”
杜夫人可谓最了解李青壑的人,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左不过这傻小子嫌事情繁琐,指望化繁为简,速速将敬茶的流程走通,好自去快活。
听她一言,严问晴亦茅塞顿开。
别说严问晴想不通,在座所有人都跟不上李青壑这一脑袋奇奇怪怪的念头,这时且茫然四望着。
严问晴抿唇一笑,吩咐凝春将带上的女红制物递来奉献给公婆。
一旁的李青壑没忍住把眼粘了上去。
这些玩意他会有吗?
又见严问晴向在座李氏亲族挨个敬茶认人,面对族亲倒不用行跪拜大礼,安平李氏一族以李父马首是瞻,又有杜夫人严明治下,各个待严问晴和善友好。
李青壑实在嫌这流程繁琐。
一个个认过去,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张人脸?况已快到辰时末,严问晴今早只啃了两口麦饼,这早饭还吃不吃了?
他终于耐不住,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量嘟囔道:“快点,赶着吃饭呢,饿死我了。”
好些人终于回过味来,这时听李青壑这般说,哈哈大笑着调侃:“是你这臭小子饿了,还是怕我们晴娘肚子饿?”
“好小子,婚前说什么誓死不屈,这不还是心疼妻子了吗?”
李青壑神色一僵。
这样的话最叫他讨厌。
他一向听不得这些成日在他耳边指手画脚的亲戚们肆意揶揄,好似他是个可以随便逗弄的顽童。
李青壑面色沉沉,再不言语。
敬完茶去用早饭的路上,李青壑也没再和严问晴走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