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忍不住患得患失——
薛春鹤已经到安平县了吗?晴娘见到他了吗?五年不见,那个人身上还有晴娘熟悉的、喜欢的模样吗?晴娘是不是已经“此间乐,不思蜀”了?她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我,不想再管我了?
只要浮现一点点苗头,剩下的问题就会如决堤般冲出来。
冲垮他好不容易铸就的防线。
李青壑只能更用力地攥紧缰绳。
直到现在。
屡屡决堤的怒号奔流瞬间化作涓涓细流,平静和熙地流淌过被无数次推翻重铸的心田,并在上边浇灌出一朵“啵”一声炸开的小花。
——晴娘还惦记着我。
她给左明钰写信,一定是因为我,所以不让左明钰同我说。
晴娘会在信里写什么呢?
左明钰眼瞅着李青壑越笑越荡漾,与方才下马时苦大仇深的模样判若两人。
问之,李青壑答:“一想到能和大家并肩作战我就开心。”
这话的路数十分耳熟。
左明钰接下怎么都挑不出错的套话,一面迎他往里走,一面与李青壑聊些军中事,而后道:“你初来乍到,不如先做我的赞画,待熟悉军中情况再做打算。”
这实在是一桩体面又轻松的活。
李青壑却拿起笔架悬挂的狼毫,蘸墨在稿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个糊成一团的字。
“‘壑’。”
把自己名字写成这样还理直气壮的李青壑搁置笔,看向左明钰:“你确定要我在你身边从事文书?”
左明钰:……
招一个李青壑这样的人才在身边,他恐怕要另招三个书记帮忙改写辨认。
对不住了,严姐姐。
左明钰扯出个笑:“看来李公子志不在此啊。”
李青壑耸了耸肩,没脸没皮的受下这番客套话:“要我熟悉营中生活,还是得让我从士卒开始做。”
左明钰愣住。
他思量片刻后开口:“不如李公子任百夫长一职?”
李青壑笑了:“我连安平县衙门那几个瓜怂都管得磕磕绊绊,你一来就要我管上百程大将军的精兵,我有那能耐吗?”
上次匆匆一会还没什么感觉,这次聊过几句,左明钰顿觉李青壑不仅是身体更加健硕,性格也愈发沉稳。
他道:“既如此,便请李公子就任伍长。”
接着左明钰又解释道:“李公子身强体壮不输于我,与寻常士兵那般锻炼反而浪费,不如从伍长做起,学习军中排阵演练,也学习用人之法。”
李青壑思考后点了点头:“好,多谢你。”
“对了,”走出左明钰的营帐时,李青壑忽然又停住脚步,偏头望向左明钰,神态严肃。
左明钰当他还有什么要事商议,立刻正色洗耳恭听。
但闻李青壑道:“叫姐夫。”
左明钰:……
他捏了捏手痒的掌心,暗道:说变也没变,还是好想和这家伙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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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子帅不过三秒
第62章 望月道思念,去信祈爱怜 去不去?……
却说李青壑任了伍长, 手下分到五个兵。
四个是本地招募的新兵,比李青壑懂得多不了什么,剩下的是个中年人, 姓方, 名不详, 平常唤他方老头。
方老头人瘦高似麻秆, 一张脸又蜡黄又皱皱巴巴, 偏有一双豆大漆墨似的眉毛,便有人戏称他四眼狗,方老头却说他这是“黄金四目”的方相, 偏巧与其本家, 遂以方相自居。
他是打西北边陲随程将军一路南下, 带着浓浓的乡音, 与本地募来的兵丁截然不同。
本地兵不大乐意跟他搭话。
按理说这个领军操练的伍长该是方老头来做, 原本李青壑已做好再收服一个“周捕快”的准备,岂料方老头十分和善,把所知全数告诉李青壑,近乎倾囊以授。
他言辞风趣又接地气, 除了操练阵型、识别金鼓号令等正经事,还时不时讲些他从前经历过的趣事, 李青壑乐意听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一开始辨不太清方老头的话,后来交流得多了, 李青壑这安平县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说得几句方老头老家的土话。
在军营中,伍长与其率领负责的士卒应同吃同住。
只是李小爷到底讲究人,第一天在鼾声与磨牙共舞、脚臭兼汗臭齐飞的环境下实在难以入睡,他借着月色盯着经过一天训练累得沾枕头就睡的士兵们, 最后还是自个儿走到营帐外头静一静。
军营里的宵禁更加严格。
虽然有左明钰开后门,李青壑也不想坏了规矩,只蹲坐在营帐外,仰头望着悬在乌压压树冠上的明月。
……现在晴娘睡了吗?她是否会和自己看见同一轮月亮?
想到落在自己肩头的月光,也可能吻在晴娘的面颊上,李青壑开心到觉得身后震耳欲聋的鼾声都动听不少。
身边忽然坐下个人影。
是方老头。
他也抬头望月,怅然若失地问:“娃,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李青壑嘴硬。
他想的是晴娘,又不是李家那大房子。
方老头好像看破不说破,只拿手指在月亮上描描画画,笑着说:“跟十年前一样。”
李青壑还很年轻,十年占据了他人生的一半,突然听到这等跨越漫长时间的话,他还感到有些新奇,想起方老头那一口格格不入的乡音,不免好奇:“你都这把年纪了,不在老家待着,跟程大将军到这儿来做什么?”
“老家?”方老头苦笑一声,“哪里还有家啊。”
李青壑一顿。
他几乎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此时闻听此话,虽为其伤怀,一时却找不着合适的言辞劝慰,只是愣神工夫,方老头已经爽快的笑了几声,道:“左右我孤身一人,不如多走几个地方。若我不来,谁带你这小娃娃?”
李青壑听他说笑几句,放松了些,困意也随着夜色渐浓翻涌上来。
他入帐和衣而卧草草睡了两三个时辰,早起顶着俩能掉到地上的大眼袋寻到左明钰,甫一见面,招呼还未及打,就见李青壑掏出一百两面值的银票伸到左明钰面前。
左明钰:?
李青壑:“快点,我散银不够,跟你兑一百两银子。”
左明钰欲言又止。
眼下青黑、无精打采,可见是熬夜不浅,又着急换散银,左明钰自然心生怀疑,军中虽然禁赌,但军旅生涯枯燥,为安抚士卒,一些小打小闹的赌博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劝说:“李公子需得量力而行。”
李青壑心道:不过是想花点钱贿收手底下的士兵,叫他们把屋子好好收整收整,又不是平地起高楼,哪里需要量力而行?
但他受了左明钰这份好意:“多谢。不过这些钱于我不值一提。”
左明钰闻言更是忧心忡忡。
须知一旦染上赌瘾,再多的家财也能挥霍一空。
他见李青壑拿钱就走,也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严姐姐。
却说李青壑换得一百两散银后,训练间隙,他将手下五人召到一处,每人发十两银,只要求两件事——第一,今日训练结束后把那比耗子窝还臭的营帐里里外外清理一通;第二,每人处理干净自个儿,别被子都捂馊了还裹身上,没有换洗的被褥衣物李青壑给买。
昨天晚上味儿大的,李青壑那般思念晴娘都不敢掏出严问晴为他缝制的香囊睹物思人,生怕不小心沾染了谁臭脚的味道。
寻常人家一年到头的开销都不定有十两银。
得了伍长的大好处,几人纷纷打保票一定把事情办妥。
待今日鸣金罢操,李青壑拿着采购的单子寻到随军商贩,他该省省该花花,同商贩大杀几百个来回,砍下三四百文,将清单上的物品购置齐全,因是一笔大生意,商贩被砍了价也是乐呵呵。
待左明钰使人唤李青壑过去时,这座小营帐已是焕然一新。
李青壑思量着再买些艾草、花椒、酒醋,把他们脚臭的毛病根治了。
想得出神,险些撞着辆马车。
一抬头才发现车身贴着李家的标识,再看左明钰,他道:“严姐姐使人送些东西给你。”
李青壑霎时间心花怒发。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布袋,见里头装满了裹着糖霜的山楂,心头也跟这红艳艳的山楂般又酸又甜。
都是些他在营中可能用得到的东西。
严问晴担心他走得匆忙,没带够银钱,还使左明钰转交了五百两银票给他。
“还有这个。”左明钰又取出一个小瓷瓶,“凝神活筋丸。对舒筋健络、止痛化瘀有奇效,我在京城时都听说过研制此方的名医鼎鼎大名,程大将军几欲招揽他,只是他云游四方遍寻不得。”
严问晴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他寻来这一瓶有市无价的药丸。
左明钰酸里酸气地说:“严姐姐待你真好。”
李青壑宝贝地接过药瓶,嘴快咧得比脸大了,还装模做样地说:“我早同她说不必挂念我,唉,她就是放心不下。”
左明钰手又痒痒了。
他憋着气道:“既然知道严姐姐待你好,你更要投桃报李,不能辜负了她的期望。”
李青壑觉得这话不对劲。
他双手抱肘往马车上一靠,随口问:“说说看你姐夫我哪件事没做好?怎么急得你这般模样?”
左明钰瞧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仿佛瞧见个兵痞界的新星冉冉升起。
怀揣着有负严问晴嘱托的无限愧疚,左明钰苦口婆心地劝说:“营中赌博虽管理不严,但若叫人检举证实,会被处以军法,届时我也不好保你。”
李青壑反问:“谁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