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开口道,“你会不会弹这个小曲?”随后低低地唱了两句:“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
“茉莉花,我会。”她心里有点诧异知州大人喜欢这等民间小调,但还是抱起琵琶,柔柔地唱起来,“将手儿采一朵花儿……”
他闭上眼睛听得很认真,但脸上全没有表情。她心里忐忑起来,“奴家唱得不好,老爷莫怪罪。”
“唱得很好,就是有点太好了,都在调子上。”他叹了口气,“我没带赏钱。”
“不敢讨老爷的赏。”她低眉顺眼地说道。
“张妈妈跟我夸口,说你的琵琶是济州最好的。”陈秉正微笑道。“的确如此。”
他态度温和,绮霞的心稍微放宽了些。“老爷谬赞。”
“她说把你从五岁养到十五岁……”
“把我卖给了一个富商当小妾。没过两年,他就去世了。我无所出,被撵了出来,只好重回阊门。”绮霞很坦然。“老爷若不嫌弃,奴家愿意当牛做马……”
“那倒不必。”他摇摇头,“我略懂些音律,知道你下过多大的苦功。”
绮霞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抱起琵琶,“那我再弹一曲……”
“不用了。”
“那我……伺候老爷安歇,有热水,老爷净手。”她转身去端热水吊子。
“站住。”陈秉正说了一句,她停住了,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将一个香囊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桌上。“这是你的?”
她脸色立刻变了,由青转白,眼泪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张了张嘴,忽然跪下去道:“不敢欺瞒,不过是我给恩客的念想,逢场作戏的小玩意儿,老爷不必当真,以后我一心一意伺候您……一定伺候得舒舒服服。”
“香囊里装的不是鲜花香粉,而是沉香。近年香料价格飞涨,沉香并不便宜,十几两银子才能买得到五钱。你很舍得下本钱啊。”
“我是做生意的,舍得下本才能迎客。”她有点慌乱。
“沉香戴在身边,可以行气止痛、纳气平喘。换句话说,这不是香包,而是药包。”陈秉正看着那香囊,上面绣着喜鹊登枝,“这绣工也非一两日的工夫,更不是街面上买到的行货。”
“我托人绣的。”
“香囊可以借他人之手,音律却不能。那天我在岸边,听着花船里的琵琶声。那支小调有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意,刚才你弹给我听,便没有那一丝韵味。琴为心声,无法掩盖。绮霞姑娘,你对这个人有情。”
“没有。”她噙着眼泪摇头,“奴家如今是老爷的人了。老爷便是奴家的天,以后我本本分分,绝不敢有邪念。”她伸出手去解脖子上的衣扣。
“住手。”陈秉正喝了一声,她就停下了,“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动了心也不是罪过。”
绮霞心中一震,他继续说道,“他叫江原,二十九岁,清河帮二等镖师。此刻就关在牢里。你说对不对?”
她眼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他……还好吗?”
“清河帮没来赎他。他腰后有伤,牢里阴暗潮湿。想必不会好过。”
她眼中纷纷落下泪来,擦了又擦。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被那富商家人撵到街上,举目无亲,险些被拐,是他出手解救了我,也没让我报答,自己走了。我心里一直念着他。后来……”绮霞露出羞愧的神情,“我又重操旧业,他们跑江湖的,上岸要人陪酒,在酒席上就见着了。”
“你没想过跟他做正头夫妻?”
她睁大了眼睛,“我哪里配呢。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又是贱民。”
“你不是了。”陈秉正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张妈妈送来了你的卖身契。”
绮霞拿着那张陈年的旧纸,抖得像是风中的树叶,“老爷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
“你如今是自由身,谁也不能欺负你。”他笑一笑。“我不要你服侍,也不要你做妾做通房。”
她呆呆地望着他。陈秉正笑道:“我想让你做更大的事。不必低估了自己的聪明。”
“什么?”
“你可以说服江原,暗中为我做事。”
她吃了一惊,“江湖上的事,我哪里晓得。他……他很忠心,常说少帮主很器重他,总将他带在身边。”
“他为何家卖命,何家不过当他是条狗罢了。”陈秉正摇摇头,“这院子怎么样?你若是答应,这里便是你俩的新房。新皇已经登基,大赦天下,民间可以婚嫁。以后你们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她的眼睛落在那个盆架上。日后她在家里守着,他走镖回来,她就端水给他洗手,两个人对着吃饭。她会做豆角烧肉,三鲜烩菜……她擦一擦眼泪,“他会听我的吗?他是男人,要做主。”
“男人是脑袋,在外头发号施令。可女人是脖子,想让他往哪里转,他就得往哪里转。”陈秉正微笑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绮霞姑娘,他将这香囊戴在身上,也是有情。不向我求饶,便是有义。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我很欣赏,不会亏待了你俩。”
他施施然地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放心,就算他不答应,我也不会收回这张卖身契。”
她抖着嘴唇,“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有情人成就姻缘,更是行善积德。”他微笑道:“我多行善事,希望神明能看见。”
他出门去了。“不必相送。”
绮霞站起身来,取出火折子,将那两支红烛点燃了。火焰突突地往上跳,红色的烛泪缓缓流下来。她静默地等待着,很快听见了哗啦哗啦的响声,越来越近。那是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
她奔出去开门。
陈秉正缓慢地走在大街上,两个衙役跟在后面。忽然他的脚步停下了。不远处,几条野狗正在撕扯着什么。他赶上前去,野狗像是饿极了,呜呜叫着并不松口。他捡起石头去砸,野狗这才不情愿地跑走了。
月光下,他看清了它们口中的食物,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体僵直,显然已经死去。
他心头一震,回头道:“将他埋了吧。”
衙役应了一声,“大人,饿死的人太多了,也没有地方埋。”
“那就一把火烧掉。一定要快,不然会有疫病。”
陈秉正拖着沉重地脚步继续向前走。他看着头顶的月亮。月光朦胧,像是笼着一圈光晕。膝盖隐隐痛起来,他的心一沉,“今晚怕是要下雨。”
严州的山林之间,大雨倾泻而下。
雨打在树叶间噼啪作响,林间的小路已经变成了泥浆。马蹄每向前踏一步都深陷其中。忽然一匹马嘶鸣起来,跪在泥坑中。
“头儿,不能再走了。”镖师叫道,“万一陷进去伤了马腿,这匹马就废掉了。”
林凤君披着蓑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前方模糊不清的路。这条路她护送陈秉正回乡的时候走过,“不能停,万一打雷劈下来,或者暴雨要是带着泥沙石头下来,全都要送命。”
她招呼两个人,从边上又搬又抬,好不容易将马搬出来,自己已经蹭了一身泥。
一道闪电劈开苍穹,众人脸色都变了,有人骂道:“真天杀的倒霉,怎么刚出门就……流年不利。”
“不许骂天,小心遭雷劈。”段三娘叫道,“前面三里有山洞,可以避雨。”
林东华高声叫道:“凤君,你带着前面六个人去探路,中间的护好马车,我带着人断后。”
他的声音刺透雨声。林凤君冲到最前方,扯着嗓子叫道:“跟我来!”
她调转马头,带着人冲破雨幕,一路向前。
夜幕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举起火把,聚精会神地听着雨声。有山洞的地方,雨水落地的声音会不同。
很快林凤君就找到了位置。在进入山洞前,她先点了火,扔进去探一探虚实。
上天保佑,火没有灭。众人鱼贯而入。林东华突然转身,一刀仿佛要砍在石壁上。
一条蛇断成两截掉落下来。
林凤君带着人搜罗着柴火,将篝火燃起,又将雄黄粉在四周撒了一圈。“得有人守着洞口,前半夜两个,后半夜两个。”
洞顶的水一滴滴落下来。众人缩在角落,都有些心事重重。林凤君将油布裹在身上,拍手叫道:“兄弟们,上路哪有不吃苦的,前半截不顺,后半截就顺了,这叫先苦后甜。”
她将王有信送的猪肉干打开,一人分得一条:“大吉大利,今晚有肉吃,不必理什么吃素的规矩。”
这帮人都是粗豪汉子,见她慷慨大方,也笑道:“等押镖回来,要好好喝酒。”
段三娘坐在洞口,看着外头的雨,雷声已变成闷响。她解开胳膊上缠着的布,露出一道擦伤。“刚在树林里被刮了一道。”
林凤君往她伤口上撒了些药粉。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算什么。两天就好。”
她忽然扬手,飞石击中洞外的黑影。大概是只野兽,嗷呜一声逃了,绿眼睛在火光中一闪而逝。
凤君突然打了声喷嚏,“一定是有人骂我了。”
“说不定刚有人想你。”段三娘笑道,“睡吧。”
“那我后半夜来替你。”林凤君倚着石壁,很快打起了小呼噜。林东华将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雨一直下到清晨才停歇。阳光像金色的箭,射透了云彩。四围山色被雨洗过,青的愈青,绿的愈绿。未干的雨珠缀在叶尖上,映着朝阳,明明灭灭地闪烁。
她仓惶地惊醒了,“爹,怎么不叫我。”
“咱们换个班,明天你来。”林东华笑道,“你醒的真及时,还能瞧见彩虹。”
第122章
清晨, 灰色的雾低垂着,万物都是模糊的。迎春街上,林家的烟囱还冒着白烟, 烟混在雾中,顷刻便瞧不见了。
芷兰用铁勺搅了搅锅里的白粥。说是白粥, 其实更像是汤,三勺米加上一锅水, 小火熬了大半个时辰, 滚了又滚,看不见米粒,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粥衣。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腌萝卜,将它细细地切成丝。
忽然门被敲响了,她愣了一下,走到门边, “是宁七吗?这么快就买到米了。”
外面传来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像是个孩子, “东家,可怜可怜……”
她心里一软,本能地伸出手去要拨门闩,冷不丁心念一转,脊背上一阵发凉。她回头看王二狗和几个女孩正在院子边缘寻觅野菜,连忙叫道:“二狗, 快带妹妹们上楼躲起来。”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像一群饥饿的野兽在灰色的大雾中逡巡。声音越来越近, 她竖起耳朵听着,能分辨出至少有十几个人。
院门被猛地推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心跳如擂鼓, 抓起墙边的杠子将大门顶上。
王二狗带着两个男孩冲了下来,拿着一根木棒站在门边,“谁敢进来,死路一条。”
外头的人沉默了,随即一声巨响,院门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木门剧烈震动,连带上面的尘灰簌簌落下。
“他们用木头撞门了!”王二狗惊恐地叫道。
第二次撞击比第一次更猛烈。顶门的杠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芷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那门支撑不了多久。
她后退了一步,摸到一把柴刀,将它高高举起来。
第三次撞击伴随着木材折断裂的刺耳声响,院门被撞开了一条缝。
“冲进去!”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喊。
院门被彻底撞开。芷兰的柴刀也同时挥了出去,她闭着眼睛,柴刀砍中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女人的手臂,鲜血喷溅在她脸上,一股腥味。
女人尖叫了一声,倒在地下。但后面的人并不理会,一波一波往上涌。有人叫道,“她家有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