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写下的兵书中提到,募集士兵,首选乡野老实之人。我已经和大哥提过了,这些流民多是农夫,从中可以甄选出一千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充实军队。”陈秉正说道,“东南沿岸倭寇横行已经有些时日,朝廷三令五申,要充实海防。大哥的折子递上去,兵部绝不会不答应。”
“只要年轻力壮的男子?那老弱妇孺呢?也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他策马上了大堤,“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带你去测了河堤下面的污泥吗?”
她心中一动,“就是那天,你和冯小姐久别重逢。”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天我将勘测的实录写信告诉工部的同年,连同我晒干的淤泥一并交了上去。前些日子我已经收到了回信。”
陈秉正用马鞭指着远处的运河,那里有几条小船通行,“本来历届地方官都要修葺河堤,疏浚河道,保障漕运。”
她瞬间明白了,“你要让流民们去挖河道,赚钱吃饭?”
“不是。”他摇摇头,“我打算在运河拐弯处,重新修一条堤坝。如此一来,按他的推测,河道骤然收窄,但水流会变得湍急,能将淤泥自行冲到这边,在三角地带沉积下来。”他用马鞭指了一下近处的浅滩,里面生着荷叶莲蓬,“届时这一片就会淤积成良田,预期会有五百亩以上。到时候,这些流民就会在这里定居下来,种庄稼,养牲畜……”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她鼓掌叫好,“像你的春联里说的那样。”
他点点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河道虽然窄了,但会涨水,水面会变得更宽更深,清河帮再不能用一艘大船停在中间,阻断往来水路。”
“这种好事还等什么?明天就动工吧。”她磨拳擦掌起来,“我第一个来帮手。”
“我虽是知州,也不能一言九鼎。现在并不缺人,满坑满谷都是人。这工程耗资不菲,我需要省城各个衙门签批,拨款,配工匠。所以我要去省城几天,试着到处去游说。”
“就是去要钱。”她简要地总结。
“没错。能要到钱的官才是好官。”
“我刚回来,你又要走了。”她难掩失落,随即又打起精神来,“给几万人找饭碗,我不该拦着你。”
他握住她的手,“我心中也舍不得。”
“我放你走,但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
“带我一起去,如今你得罪了清河帮,得需要个镖师护着,保你往来平安。”
陈秉正的眼睛亮了,“凤君,你舟车劳顿,才刚刚回家,应该休养几个月。你还受了一点轻伤……”
“我已经是济州最强的镖师了。”她挺起胸膛。“东家,请不请我?”
“我可请不起。”
“为什么?”
“我的家产早就归你所有了,如今两手空空,哪里有多余的钱财请人。”
她眨一眨眼睛,“那就预支后面的。”
“后半辈子的。”他补充道。
第128章
省城的青石板路都比济州城里铺得齐整, 两侧店铺仍旧是比肩而立,招幌高低错落。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人声浮荡, 汗气蒸腾,热浪裹着市井气味, 直扑口鼻而来。
街道上人潮如织,推车的小贩吆喝声忽高忽低, 穿插在尘世的喧嚣里;偶尔有敲锣声, 官轿挤开人流缓缓前行。
街角处,一个老乞丐倚着墙根坐着,枯瘦如柴,用一根木棍轻轻敲着破碗,发出“当当”的声响。他的眼珠混浊,无声地向周遭流动的人丛中搜寻着什么。
林凤君停下脚步, 开口问道:“几时靠扇的?”
那乞丐茫然地抬起头看她,她叹了口气, 知道他不是乞丐行里的,大概是失散了的流民。她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铜钱落入破碗,丁里当啷几声响。乞丐枯瘦的手慌忙捧起碗来,喉结上下滚动,嘶哑地挤出几句:“多谢善人……”
林凤君没有回头,径直走进街边的一间茶楼。她上了二楼的包间, 专注地望着长街尽头靠着衙门的方向。
她看了一会,又在心中盘算, 之前跟布铺老板商量过,丝绢和绸布的价格比济州便宜些。
伙计来了,“客官要点什么?”
“绿豆糕, 山药糕,一壶六安瓜片。”
“二两四钱。”
她吃了一惊,“怎么贵到这地步,难不成是金子做的?”
“金子不至于。”伙计指一指外头的街道,“饥荒年月,能有的吃就不错了,米和糖都不知道翻了几番。我们也是小本经营,客官多体谅。”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糕点要半份吧。”
伙计摇头:“没有这个卖法。”
“小哥,你真是死脑筋,生意可不能这么做。”她比划着说道,“糕点少一半,价钱也是一半。茶水……茶水还是算了。你看多公道。”
伙计叹了口气,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糕点被端了上来,在盘子里有点发空。林凤君很珍惜地每样吃了一个,又往外头看去。
陈秉正步履匆匆地出现了。相处久了,她还是能够揣测他的心情,成与不成在他脸上不显山露水,可步态却不同。此刻他低着头,肩膀微缩,连影子都显得沉重,一定是在外头碰了壁。
咚咚咚,是他上楼来了,脸上刻意换上了笑容。他一眼看见她面前的半盘点心,故作轻松地说道:“味道不错吧。”
“很好。”她点点头,将茶水递给他。“快喝。”
他一口气灌下去了,林凤君看得心疼起来,早知道不要那么好的茶了,换成茶叶末子他也尝不出来。
陈秉正擦了擦汗,才道:“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布政使司已经答应给我公文。”
“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她心里想道。
他犹豫了一下,没再往下说,像是怕打扰她吃东西的兴致。她将绿豆糕递给他,两个人慢慢吃着,谁也不做声。
他率先开口道:“我以前在省城府学读过书,当时只顾着用功,好玩的地方知之甚少。不过咱们难得来一趟……”
他把重心放在“咱们”两个字上,她心里一软,“是不是衙门里有人难为你了?”
他错愕了一瞬,“哪里有。”
“说实话。”
陈秉正垂下头去,“参议答应给我签批,却说财政有限,不能拨款。”
林凤君板起脸来,“雇工人也没有不给吃喝的道理。”她想了想,“那人是不是想要别人的孝敬?我听说衙门里办事的,过手没有油水,就万万不肯出力。”
“我如今也学乖了,不是不懂。”他叹了口气,“我带了二百两银票,可是他开出来的条件太高,我不能答应。”
“他要什么?”
“新增的良田,他要四成,挂在族人名下,一应赋税全免。”陈秉正咬着牙道。
她吃了一惊,连带嘴里的糕点都不香了,“你能弹走他吗?”
“不能。”
两个人又沉默了。
“我有个主意。”她压着声音道:“你打听清楚他家住哪里,我晚上偷偷进他家,将他绑票。”
陈秉正浑身一震,“这可万万使不得。”
“放心,我不撕票,就找个附近的民房把他往里头一扔。你假装偶尔路过,将他救了。这样你就是他的大恩人,他对你感恩戴德,要多少给多少。”她掰了一下手指,“或者他儿子,他老婆……”
“不许鲁莽。”他赶紧摆手,“省城的刑名不是吃干饭的。”
“文不行,武也不行……”她嘟囔道,“你们当官的真是水火不侵。”
陈秉正呷了一口茶水,“我可以向大嫂的父亲求助,写一封信过去。不过……他未必肯帮手,书信往来,至少也要二十天。”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试试。”她搓一搓手,“不试怎么知道呢。还有你一块读书的同学……”
他神情忽然停滞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凤君,我有个念头,你莫生气。”
“什么?”
“我老师冯大人现任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冯小姐她回乡探亲,人就在省城,若她肯给我张名帖,多半……”
她垂下眼睛,不接茬。他立即说道:“凤君,只当我没说过。咱们去坐游船,赏花赏景。”
林凤君忽然问道:“建成那座堤坝,需要多少银子?”
“不下十万两。”
她叹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差得太远了。若是几百一千两,也许自己还能帮到他,如今十万两就像天上的星星,自己是地下的猴子,再怎么蹦跳也够不着,所有不高兴都得往后稍一稍。
“那就去。为了几万条性命求人办事,不丢人。”她笑起来,“你得收拾齐整了,脸上带笑,眼里有活。”
他似乎受了鼓舞,“咱们一起去。”
冯家的宅邸很大,陈秉正找了个角门,将两个人的名帖递上去。那老管家还认得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他亦微笑相对。
没过多久,就有人传话:“请林镖师和陈大人入内说话。”
门房将林凤君的名字放在前头,显然是为了避嫌。她看了看自己,换了件新衣裳,头上插了两支钗子,也算得体大方。
他笑道:“你不用打扮也很漂亮。”
两个人穿花拂柳,向花园深处走去。池塘里的荷叶密密匝匝,铺满了水面,绿得浓郁而凝重,中间立着几朵荷花。
冯小姐带着丫鬟坐在水边的亭子中,将糕点掰开来喂游鱼。林凤君看得一阵心疼,咬牙忍住了,堆上笑容。
冯小姐站起身来见礼,脸上很平静。“陈大人从济州来省城多久了?”
他实话实说,“也有十余天了。”
“哦。”她摇动手中的团扇,“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事相求。”陈秉正开门见山,“济州运河边想新起一段堤坝……”
他一五一十地说完了,她不置可否,只是叫丫鬟去准备茶水。一阵风吹过来,带着点荷花的香味。
林凤君看见冷场了,心中直打鼓。她小声对陈秉正说道:“说好话,快点。”
陈秉正举目四望,开口道:“府上的荷花开得真好。”
林凤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只得插话道:“冯小姐,这花园的布局真有心思,高低错落,荷花也养得好看,一看你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冯小姐微笑道:“林镖师喜欢荷花?”
“喜欢。这荷花……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多漂亮啊。荷花落了,就有莲子可以吃,莲藕也能挖出来吃。”
丫鬟嗤的一声笑了。冯小姐点点头,“林镖师倒是快人快语。”她望向陈秉正,“当年陈大人十六岁的时候,就曾在这园中以荷花为题赋诗一首,颈联那句“冰魂净植尘难染,玉骨通明月色多。”父亲大人很是欣赏,说极有风骨。”
陈秉正道:“学生承蒙老师谬赞,实在惭愧。少年人轻狂之作,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林凤君笑道:“陈大人一肚子学问,还不都是他老师教出来的。冯大人的学问想必胜他十倍百倍。冯小姐家学渊源,也是有名的大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