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塞了三个人,虽然冯小姐身段纤细,也着实拥挤。陈秉正躺在中间,像一棵枯干的木头。林凤君心想:“还好盖着被子,味道不算冲,不然熏到了她也是罪过。”
他头发散乱,脸颊上的肉深深地陷了下去,冯小姐看了一眼,又痴痴地流下眼泪:“仲南,怎么就到这步田地。”
她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林凤君在旁边看得同情心大起,这样的美人原该不食人间烟火,如今竟让她伤心至此,定是男人的不对。她见陈秉正还不说话,一阵无名火起,便收着力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他实在吃痛,不由得哼了一声。他见实在装不下去,只好吸了口气,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昭华。”
冯小姐眼泪止住了,闷闷地说道:“仲南。”
林凤君松了口气,比了个手势,示意要下车。冯小姐却拉住了她的袖子,“你留一留。”
陈秉正抖着嘴唇说道:“你走吧。名节为重,莫让人看见。”
冯小姐向车外望了望,丫鬟在下面守着,指一指西边的太阳。
她沉默着,半晌才说道:“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爹。”
他神色平静:“对不住。”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这样贸然上书,我爹他……岂不叫圣上猜疑。”
丫鬟在地下站着,也补一句:“陈公子,枉你还是我家大人的学生,一点官场的规矩不懂。”
陈秉正闷闷地咳了一声,“我……着实对不住恩师。”
林凤君看看她,又看看他,忍不住说道:“冯小姐,他都已经这样了,你怪罪他也是无用。”
冯小姐垂着头:“仲南,你对不住的岂止是我爹。”
丫鬟又道:“我家小姐因为你的事,哭得不得了,几天没有吃饭。”
冯小姐只是流泪,忽然从袖子里取出那只首饰盒子,“仲南,这凤钗……”
陈秉正勉强睁开眼睛,眼神在盒子上很快地滑了过去,“不认识。”
冯小姐和林凤君面面相觑,林凤君顿觉自己的信用受了怀疑,张开嘴无声地说道:“我没撒谎。”
冯小姐无奈地苦笑道:“仲南,我知道是你。”
陈秉正微微摇头:“不是。”
她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爹以前同我提过……”
陈秉正打断了她:“昭华,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她脸色更白了三分,“不,不会的。”
“便是不死,也是废人了。”陈秉正转头看着她,“你速速离去,不要为我坏了名声。”
冯小姐看着他枯槁的脸,打了个寒战,忽然叫道:“值得吗?那兵部尚书家跟你有何私交,让你搭一条命去帮他们说话?”
“没有交情。”
“他可曾提携过你,赏识过你,向文渊阁举荐过你?”
“我与他素昧平生。”
“那你为什么?”
“昭华,弹纠不法是御史之职。圈禁犯官家眷,饿死妇孺,非人也,不纠则不忠。”
“是。陌生的妇孺,尚能得你的恻隐之心。我父亲不光是你的座师,还是你的房师,对你……”
“恩同再造。”
冯小姐听了这四个字,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下,“仲南,你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说道:“对不住。”
她放慢了声音:“我去求我爹,总还是有办法……”勇气袭来,她将盒子打开,取出凤钗。钗尾的流苏在他眼前晃着:“我只问一句,是不是你。”
他重新闭上眼睛:“不是。”
冯小姐沉默了,将眼泪擦干,挺直了腰背,“我也是名门之后,官宦人家的女儿,这等不明来历的东西,我不稀罕。”
她随手向外一丢,林凤君只看见金光一闪,飞出窗外。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钗子便落进旁边的泥沟里,被污水淹没了。
林凤君急了,情不自禁地跳下车,伸手在沟里捞着,嘴里嘟囔道:“别这么糟蹋东西。”
冯小姐整理了衣裙,冷冷地说了句:“咱们回城。”
丫鬟点头:“是该回去了,要是夫人知道,又免不了一顿挂落。”
她弯着腰找了好一阵子,才摸到簪子,捞出来淋淋漓漓滴着泥水。她叫道:“找到了,冯小姐,你……你别走啊。”
马车急速地调转了方向,帘子里只传来冯小姐的声音:“送你了。”
林凤君走了两步,站在官道中间。夕阳透过乌云,洒下来一片温柔的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往南走是通往济州的小路,已经收割了的田地一片萧条,乌鸦在上空寻觅着过冬的食物;向北走是繁华的京城,高官显贵们奔走往来的地方,冯小姐的马车已经只剩了一个小黑点。
她重新上了车,车里有种似有若无的香气,像是午夜里的兰花,清淡而优雅。她小声道:“你伤了她的心。要不……追上去,还来得及。”
“不用。”
那只精美的首饰盒子翻在他身旁。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簪子……我回头用清水冲一冲,再还你。挺贵的呢。”
他闷闷地说道:“不是我的。”
林凤君被这人的倔强生硬弄得无话可说:“那我收着了。”
“嗯。”
“咱们走吧。”
马车重新起行。她忽然看见两行眼泪从他眼角缓缓流下。她心里一动,这人……刮骨疗毒的时候都没哭。
她咳了一声,从腰里拿出一只牛皮的水囊,“陈大人,你刚才话说得多了,嘴唇裂得不能看。喝点水吧。”
陈秉正看了一眼那个破旧得瞧不出本来颜色的水囊,她手上还沾着淤泥。他开口道:“能不能……给我个碗。”
她撇了一下嘴,翻出一个碗来。陈秉正看这碗质地极粗,又有些淡淡的油膻气味,心里嫌弃得要命。无奈嗓子一路火烧一样,便不再多话。林凤君将他扶起来,碗送到嘴边,他一气都灌下去了。
他喘了一口气,“再要一碗。”
林凤君又去倒,正好一只褐色的小飞虫落在碗里,随水波上下起伏。他说道:“碗里有虫子。”
她手腕一动,将水泼了小半盏出去,力度非常合适,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碗里的清水,“如今没了。”
他忍了忍,只当没瞧见。水沿着嗓子滋润下去,竟像是琼脂玉露,说不出的畅快。
林凤君将碗收起来,正色道:“陈大人,我们收了镖银,送你回乡。你是主家,事事都听你的。不过路途艰险,衣食住行十分有限。”
他微微点头,林凤君又道:“我们做镖户的,挣的是辛苦钱,争的是回头客。路上会尽力伺候主家,让主家满意,您也多多担待。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就跟我讲。”
他苦笑道:“好。”
“前边找个客栈,先歇下再说。”林凤君笑眯眯地说道,“这一路慢慢走,总能到的。”
“万一我死了……”
“放心,我跟郑大人谈好了,死人活人一个价钱。不过您可尽量别死。镖户都不愿意接扶灵柩回乡的生意,倒霉三年。”她垂下眼睛,“我运气一向也不大好。”
他无奈地说道:“我……我尽量。”
在官道的另一个方向,天色已经暗下去了,郑越还孤独地行走在回城的路上。他不小心踩中了一个泥坑,脚有点瘸,走得越来越慢。眼看城门要关了,第二天还要点卯,他横下一条心,在路上招手拦车。
拦了几次,人家都说不顺路,直到他远远望见一辆马车奔过来。
这次怎么也要拦住。他往官道中间又走了一步。
车夫没料到有人在路中间,等看清了他,手上险些来不及,只得急急地勒了马头,马匹嘶鸣一声,贴着他勉强停下了。车夫又惊又怒,高声叫道:“什么人,没长眼睛呢这是?”
他赶紧打躬作揖:“还请行个方便。”
车里传出一个疲惫的女声:“是什么人?”
丫鬟打开车帘,“好像有点眼熟,是……是来过咱们府上的郑大人。”
第16章
京城往南的官道本就年久失修,被雨水淋过之后,水坑处处,避过了一个,冷不丁还有一个。
马车左摇右晃,颠簸不已,林凤君的头险些磕在马车顶上,她又戴上了斗笠。陈秉正躺在中间,又恢复了僵直的状况,只是眼角的泪水渐渐干涸了,形成淡淡的白色痕迹。
他闷声不哼,只是在颠簸时咬紧嘴唇。林凤君看得不忍,吩咐车夫:“再慢一点,不要紧的。”
他闭着眼睛吐了几口气,忽然说道:“可以快一点。”
“陈大人,就算你不怕疼,我也得替车着想,万一陷在泥坑里,上不着村下不着店……”
话音刚落,忽然骡车向侧方猛地翻了一下,差点倾覆,林凤君反应快,用手撑住了车顶,才没让自己滚倒到中间去。
陈秉正整个人撞在一边,只听见车夫的声音:“糟了,车轮子陷在泥坑里了。”
陈秉正半睁着眼睛瞥了她一眼,林凤君恨恨地说道:“说什么来什么。”
她跳下车,看骡车的右前侧车轮在泥坑里陷得严严实实。她试着在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了几把,竟是纹丝不动。
她叫道:“再让骡子加把劲。”
车夫道:“我可不敢,万一把蹄子伤着了,这骡子也就毁了,你赔不起。”
林东华看到女儿恼火得直跺脚,上前笑道:“凤君,常有的事,莫着急。”
她嘟囔着说道:“出不来怎么办,都快天黑了,住店……”
忽然她的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声音很响。父亲拍拍她的肩膀:“原来是饿了。”
“嗯。”
“饿肚子的时候脾气大,尤其是你,一饿了就跟炮仗似的,可别炸了。咱们先试试。”
他将拉板车的驴卸了套,将它牵过来跟骡子拴在一处。他跳上车辕甩了一记鞭子,骡子和驴子分开使劲。
林凤君看见车轮子向上滑了一尺,又卡住了,内心焦急,便冲上前去推,刚一使力,骡车猛地跳了一下,车出了泥坑,她直挺挺地跪在泥里,膝盖以下全都是污水,淋漓地糊在脚面上。
两个车夫都笑起来,父亲过来拉她起身:“泥中藏金,咱们这一趟是要发财了。”
她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又被逗笑了,“爹,咱们大吃一顿去。”
车夫更加谨慎,停停走走,终于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小店,冒着炊烟。这里是赶车的把式们常去的地方,泥地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或站或蹲,挤在一块吃吃喝喝。
门口支了一口大锅,雪白的汤伴着骨头在锅里翻滚,香味勾得人流下三尺口水。伙计拿着大勺一边搅合一边吆喝:“羊汤一大碗,上路包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