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收着力气拧了他一下,“没正形。”
“这可是岳父大人的吩咐,再难也要办成。”
林凤君伸出手去,三下五除二将他脸上的白色纱布揭掉了,露出一条浅浅的疤痕。这疤痕并不显眼,光线直着照过来,就几乎融于肤色。只有用手去触碰的时候,那微微凸起的质地才显现出来。
她到底有些心疼,“出手再稳些就好了。”
“这是娘子给我留下的印痕,风雅之致。古有张敞画眉,今有凤君……”他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她瞪大了眼睛,“他有画眉,我有鹦鹉。”
“对。你还有公鸡和鸽子,赢他八百遍。”他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芸香和两个女儿在省城呆着,实在不是长久之计,只怕杨府也要追查。婚期就要到了,你先回家好好准备。明天早上,你们到码头坐船,半天工夫就到济州。”
“那你呢?不和我一同回去?”
“我向布政司衙门告假,处理完公事,便回乡娶亲。”他微笑道,“莫非你怕我出尔反尔,要押送我回去。”
“敢逃婚,扒掉你的皮,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她瞥他一眼。
他装出一副很害怕的表情,两个人对着笑了一会,他才说道:“凤君,你换小厮的衣裳,我在衙门里有些东西,还要托你和伯父带回济州去。”
他们很快就出发,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杨府的大门。天黑得透彻,大门前贴着白色对联,挂着丧幡,灯笼飘飘摇摇,却大门紧闭,也无人吊孝。
陈秉正一点都不意外,“我就知道郑越出手会很快。”
她喃喃道,“也不知道姓何的……”
“他多半没死。”陈秉正淡淡地说道,“那暗室通风透气,又不会着火,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知道郑越会如何审他,我估量何帮主这个人不大有骨气,不用上刑就能招供。”
“……”她踢着脚下的石子,“你安排得很周到。”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容不得我安排,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他眨一眨眼睛,“从济州到省城,一路的事都奇奇怪怪,莫非有人惦记我。”
“惦记你什么?”她不由得着了急,“那我不走了,跟他决战到底。”
“一位姓林的镖师惦记我,要对我骗财骗色。”他轻飘飘地说道。“我打不过,骂不赢,只能丢盔卸甲,俯首称臣。”
“你脑子就是被打坏了。”她愤愤地回应。
陈秉正带她一路进了衙门,打开书房,又将门闩插上。
桌上堆着不少案牍。他小心翼翼地从底部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沓字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趁他们不备,将三十万石粮食的公账抄写了一份,你拿着。”
她愣住了,“为什么?”
“这份账簿里面一定有诈,我需要请懂行的人瞧一瞧。”他压着声音道。“懂行,而且信得过。”
她立时反应过来,“我会亲手交给黄夫人。”
“是。”他点点头,“我尽量周旋……”
“和谁周旋?”她心里一惊,恐慌的感觉从脊背一路直传上来,她死死地握紧他的手,“你告诉我……”
门口冷不丁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又快又重:“陈大人在里面吗?”
第150章
陈秉正在里面刚拔开门闩, 门就被急急地推开了,带起一阵凉风。
出乎意料,外面是身着便服的郑越, 披着一件黑色披风,帽子遮住了头脸。他回身吩咐下人:“到马车里等着, 没有吩咐不得走近。”
“郑兄怎么深更半夜突然来访?”
“仲南,你在衙门里办公事, 却锁着门。”他答非所问。
“我喜欢清净。”
门被重新闩上。郑越一句话也没有说, 眼神扫过这不大的屋子,角角落落都不放过。屋子里有个高大的书架,摆着案牍,一张书桌,放着笔墨纸砚。角落里有一个雕花的柜子,他大踏步地走过去, 将柜门一拉,里面空无一人。
“你在找什么?”陈秉正拧着眉头。
盆架上的脸盆里残存着没有烧尽的一张纸, 边缘处的火苗还在冒着烟,郑越并不犹豫,一把就将它抓起来。那张纸在他手中四分五裂,闪了几下红光,才最终熄灭,化为灰烬。
郑越将纸灰丢下, 搓了搓手,深吸了几口气, 定定地看着他,“仲南,你我之间, 是多年的朋友吗?”
陈秉正点头:“至交好友。”
郑越眼睛红了,“府学同窗,进士同年,在京共事,风风雨雨十余载,是过命的交情吗?”
“当然是。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
郑越忽然暴躁起来,“你……你在盆里烧的是什么,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不过是写得不满意的字纸罢了。”陈秉正指给他看,镇纸下面的宣纸上依稀有痕迹,“吾日三省吾身。”
郑越伸出手摩挲着那几个大字,喜怒哀乐在脸上飞速流转,最终凝成一个复杂难言的表情,“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仲南,你半夜在这里省的是什么?是这三个问题吗?”
“你怎么了?”陈秉正板起脸来,“案子查的不顺?”
“没有不顺。”郑越冷笑一声,“实在是太顺利了。我实在没想到,抽丝剥茧,最后竟查到了你的身上。”
忽然头顶轻微一声响,有一缕灰尘从半空中簌簌飘落。郑越向上看去,只看见黑漆漆的房梁,墙角有石子的滚动声。“耗子?”
“郑越,什么猫和耗子,你给我说清楚。”陈秉正抱着胳膊,“你好端端半夜跑来发疯干什么。”
“我入府学第一天就认识你。你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有口皆碑的神童,众人仰望。我出身寒门,天资平平,你却能选了我同居一室,我内心深感骄傲。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是谁敲着桌角,一句一句念着《离骚》,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陈秉正的脸越发黑了,“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郑越向前一步,眼睛里泛着红,整个人有种发疯前的平静,“杨道台是你派人杀的吧。”
“郑兄,你疯了。”陈秉正喝道,“我杀他干什么?”
“我在办案,我千不该万不该到这里来。”郑越咬着牙道。“我确实是疯了。仲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这案子与你无关。”
“的确与我无关。”陈秉正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慌,郑越很少这样失态,“郑越,你信我的人品操守吗?”
“我信你,我更信证据。”郑越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使了大力气,将陈秉正抓得疼了,“是你教我的,不许以自己的情感带入案子。你怎么那么糊涂。”
“你手里有什么证据?”
“我不能说。”他使劲摇头,喉结来回滚动,“仲南,这次跟你重逢,我就觉得你变了,再不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人,像是被鬼怪附身了一样。是因为认识了那个女镖师吗?一定是她把你带坏了。当日你还说过,她是个女骗子,嘴里没有实话……”
“那是误会。”陈秉正肃然道:“郑越,我和林姑娘要成亲了,诋毁她就是诋毁我。”
“好,好。”郑越往后退了一步,“杨道台的事……”
陈秉正一脸狐疑,“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
郑越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忽然房门又被敲响了,十分急促,他吃了一惊,仓皇地四处看去,然后奔向柜子。
柜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思绪纷乱得不成形状。他看了一眼房梁。
“当当,当当。”
梁上的林凤君将自己缩成一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开门。
他打开门,外面却是冯昭华,也披着玄色披风,遮着头脸,额头微微出汗,显然十分匆忙,丫鬟也没有带。
“仲南,让我进来。”她开口道。
“不行。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陈秉正摇头。
冯昭华完全不为所动,径自挤了进来,反身将门闩上。陈秉正又重新将门闩打开,“这不合适。”
“我有话要说。”她堵在门口。
“白天我也在这里。”陈秉正很严肃,“你来衙门,郑越知道吗?”
“他不知道。”
“那就更不妥当。昭华,你如今是他的夫人,夫妻本为一体。郑越一向处事谨慎,你不能这样冒失……”
“来不及了。”她急急地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外人。他在杨道台府上有发现,线索都指向你。”
“你怎么收到消息的?”
“我就是知道。”
他嗯了一声,表情并没有惊讶,冯昭华的眼睛瞪得极大,一脸绝望,“果然……果然没有错。”
他打开门,絮絮地劝说,“昭华,你回家吧。奉旨办案是郑越的公事,你私下前来告诉我,是触犯律例的。万一被人瞧见了告发,是死罪。”
“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去死。更何况……郑越他办案心切,下手没有轻重。我心中实在害怕……”
陈秉正咳了一声,“慎言。”
“他在杨府查到了一本私账,上面牵涉到你和杨道台一起,倒卖仓库的粮食。”冯昭华声音都发抖了,“是真的吗?”
“我没有。”
“不管真的假的,改天要是带你过堂,就算证据抛到你脸上,你都不要认。我爹说过,朝廷办案,真与假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能自圆其说。”
“于公于私,你都不该来。”
“我无法坐视不理。”冯昭华急急地说道,“我心中特别后悔,去年夏天你来府上找我,要是我答应给你名帖就好了,是不是你就不会走上这条歪路。一定是那个女镖师把你带坏了……”
陈秉正忽然笑了一声,“昭华,谢谢你来提醒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慢走不送。”
冯昭华立在原地,泪光莹莹,将落未落,神情凄然至极,“仲南……”
“我还没死。”他摇头。
忽然当当两声,房门又敲响了。冯昭华脸色瞬间变了几层,慌慌张张地奔向柜子,打开柜门。
一瞬间,她和郑越四目相对,她几乎尖叫出声,却及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郑越斜靠着坐在柜子的一端,因为空间狭窄而伸不开腿。他面无表情:“你我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可以给你腾点空,娘子。”
房门被敲得更急。柜门被重新关上。林凤君合上眼睛,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她伸手到腰里,摸着匕首的柄,若是有兵来抓他,挟持首领、郑越还是挟持冯小姐?
陈秉正却淡然地向她递了个眼神。她能明白,是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今晚访客层出不穷,门外是谁他也不意外了。只是……他看向柜子,再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门开了,答案揭了盅。是布政使孙大人,神情是几个人中最平静的,身材发福,估计塞进柜子有些困难。
孙大人背着手,闲闲地转了一圈,“陈道台,这么晚了,还在衙门,真是循吏楷模。”
陈秉正微笑着指向书架上的文书,“江南钱粮关乎千万人性命,尤其是东南战事加剧,我军不可一日无粮草,陈某绝不敢掉以轻心。”
“听说你婚期在即。”
“陈某正准备向大人告假,回乡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