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点头哈腰地答应了,忙不迭地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和林凤君隔着十余丈远,在一排牢房的前面,便是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八盏雪亮的气死风灯在檐下排开,将衙门照得有如白昼。
院子里火把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一排刑名师爷和书吏进进出出。陈秉正站在院子里,一脸平静。
他闭上眼睛,听着各处的动静,有细微的催问声从暗处传来:“钦差郑大人还没到吗?”
“郑大人说突发急病,来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
“只管通报,咱们可管不了这许多。”小吏嘟囔着,急匆匆向大堂里奔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吏便提着手铐过来,给他铐上了。
按官场规矩,定案之前,问官不是犯官,无需镣铐加身。陈秉正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恐吓自己的手段,手上便很配合。手铐连着锁链有点凉,他拎了一下,最近为了成亲,一直苦练臂力,倒不觉得很重。
他缓缓走进大堂,发现等着自己的是几名封疆大吏,最中间坐着的是一位着绯色袍子,锦鸡补子的二品官员,正是江南巡抚张通张大人,左侧陪坐的是三品官员,是江南按察使李修文李大人,主管江南刑名。右侧有一张椅子,是空的,大概是给郑越准备的。
他从容不迫地向堂上作揖:“下官陈秉正,各位大人久等了。”
他手上的锁链叮当直响。张大人笑了笑,摆手道:“只是叫你来问话,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李大人也道:“属下办事真是不长眼睛,你如今还是官身,又有功名,怎能如此不讲规矩。来人,速速将手铐去了。”
那小吏又急匆匆地过来,给他解开手铐。
张大人道:“给他拿一把凳子来。”
陈秉正拱手道:“谢大人体恤。”便当堂坐下了。
“陈秉正。”
“下官在。”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属下不知道。”
“你是新任的钱粮道台。前任道台杨直周,你可认识?”
“在下是济州人,杨大人曾为济州知州,有过数面之缘。就任济州知州后,小人也曾因为赈灾粮款的事到过省城,拜会过杨大人数次。”
“据杨府下人供认,你与他曾私下往来,并向他赠送礼物若干。”
陈秉正笑道:“我是济州的父母官,济州赈灾粮款都要求着省城发放,所以不敢不做小伏低。去年济州堤坝建成,粮食丰收,杨大人也从中出过力。因此,我邀约杨大人为堤坝落成题词,并进献新米五石,以表谢意。不光是杨大人,题词的还有府学学官,皆是一样的份例。至于礼物……我即将成亲,已经定了喜饼,到时候也会送给各位上官,不会这也犯法吧?”
李大人冷着脸,“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
李大人道:“我们自然会查。只是你也做过御史,想必清楚律例。犯官自己招认的,和我们查出来的,量刑大有不同。你若肯招认,可以从轻。”
“我与杨大人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陈秉正点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好一个淡淡如水。”张大人开口了,“从省城粮仓中发出的粮食,到了济州,便被你尽数倒卖,是也不是?”
陈秉正沉默了。李大人一拍惊堂木,书吏们将笔握得更紧,“老实回话。”
“两位大人,济州虽大,一半土地皆是山峦丘陵,在籍百姓不过三十万人,入册田亩四十万亩。其中十余万亩是各官员、进士、举人的田地,并不纳税。十万亩是养蚕缫丝的桑田,稻田不过二十万亩。前年雨水少,粮食欠收,所产稻谷刨去赋税,摊到每个人头上,白米不过两百斤,糙米不过一百斤,每日不过八两,一日两餐,也是捉襟见肘,不少农户日日喝野菜粥果腹。老弱妇孺尚且不够,又何况是壮丁。粮食来源,多是商户卖生丝绸缎,缴纳赋税之余,从外地购置粗粮,勉强糊口。可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张大人摇头道:“不要说这些与案情无关的话。”
陈秉正站起身来,“大人,去年饥荒,济州三十万百姓,加上数万逃荒来的百姓,按每人每天八两米计算,合计便需要十五万石。省城粮仓,不管是官仓,还是太平仓,从未发给济州灾民一丝一毫,全是济州官仓的存粮,加上本地商户集资去关中平原购买的粮食,才救了大批人的性命。城内城外设了六个施粥放粮的大灶,这六个灶每日领取的粮食都记在账目上,每一笔都有我的签字画押,有据可查。发放粮食的典史主簿也都在。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叫他们来省城,一问便知。”
堂上两位官员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张大人道:“我如今要同你算的,是全省钱粮的大帐,不是你们济州的小帐。正是因为去年有饥荒,粮价上涨十倍有余,你见有利可图,便以济州知州的身份,偷偷和杨道台商量,从省城官仓挪出十万石粮食出去倒卖,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陈秉正昂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不承认?”
“分明有人诬陷下官。十万石粮食,兹事体大。我若跟杨道台内外勾结,掏空省城货仓,那就不可能是我和他两个人能办成。一定有管仓库的小吏、管搬运的力工、管运送的车夫船夫,分销的粮商,人人有份,利益均沾,才能办得成这件大差事。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车和船从哪里来,一定有出处。”他伸出十个手指,“大人明察秋毫,您说是不是这样。”
堂上堂下都一片寂静。书吏还在奋笔疾书,李大人做了个手势,他就停笔了。
张大人面无表情地点头:“看来你对贪腐一事矢口否认。”
“数万石粮食,千万人性命。这罪名比泰山还重,请恕在下承受不起。”
“杨道台的死,你可知情?”
“我深表痛切,但的确一无所知。”
“好。那你画押吧。”
书吏拿了红色的印泥过来。他伸出手指,在印泥里按了一道,画押完毕,忽然想起当日押镖路上林凤君用墨将他的手指涂黑,心里不自在起来,“她不知道逃走没有?”
李大人冲着人摆手,“带下去,好生关照。”
几个狱卒得了令,将他押出去,仍旧戴上手铐。本来还要上脚镣,有个年轻一些的狱卒便道:“他也逃不掉,何必费这些工夫。”
陈秉正笑道:“多谢,我自己走。”
省城的大牢和济州的仿佛是一个模子,一排极粗的铁栏杆,里头便是整排的牢房。他被推进了其中的一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
他蜷在角落的草堆上,后背抵着石壁,粘腻湿冷,骨头有些隐隐的痛。没有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瞧见走廊尽头挂着一盏灯。
一顿冰冷的、散发着馊味的牢饭塞进来。他想了想,不管对面的人是谁,大概不会在此时下毒,便放心地吃了下去,有些剌嗓子,但也可以下咽。
他闭上眼睛,从头复盘经历过的一切。一个四品官员的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在这大牢里更是不值钱。侥幸没有受刑,算是赚到了。
倒卖官粮的黑锅,自己背不起,别人一样背不起。真相是什么,莫非整个江南官场……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连梦都没有做一个。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是亮着灯,他隐约听见声音,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骨头与木头桌面碰撞出沉闷的音调。
那是推牌九的声音,骨头雕成的牌九被几双手搅动、拨弄着,骰子落入碗里,叮里当啷地跳荡起来。
从囚室的一个角落,隔着铁栏杆,刚好可以看见牌桌上的几个狱卒,神情各异。
“起牌!”
刹那间,几只手臂同时探出,袖口带风。有人谨慎,只用指尖一枚枚地拈,有人立刻将牌重重地按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哗哗的声音又响起。过了一会儿,有人啪地一声将两张牌敲在一起,声音清脆之极,“至尊宝!通杀!”
赢家的笑声混着输家的咒骂声传过来。陈秉正冷静地分辨着,刚才那个给他行方便的狱卒也在其中。
他起劲地敲一敲栏杆,狱卒们很凶地喝道:“什么事?”
“我……再要一碗饭。”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恳求的语气。那个狱卒果然过来了,将一碗牢饭塞进来,脸上没有表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立时拽住狱卒的袖子,“这位小哥,多谢你。”
那人便愣住了。陈秉正心想身上的钱已经被搜走了,想给人好处只得另辟蹊径,“今天手风不顺,输了不少吧。”
这话说得十分讨打,那狱卒立时沉下脸,“你管什么闲事。”
“我能教你赢钱。”陈秉正凑上去,“你信不信?”
那人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瞥着他,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江湖上千门八将,听说过吧。”
“你是个官儿,还懂这个呢。有人出千?”
“倒是没有,不过我先给你露一手。”陈秉正微笑道:“你对面那位,手里是小牌的时候会轻磕一下桌子,有大牌就将牌竖着敲,声音很脆,一边敲一边抖腿。”
“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些动作骗不了人。你仔细观察,包你赢。”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那人果然连番赢了个彻底。作为感谢,他端了一碗饭过来,里面竟然有菜有肉,“哎,给你的。”
陈秉正笑道:“想不想再学点?”
“想。”那人很兴奋,“你还会什么?玩骰子,马吊?再教我几手。”
“都会。”陈秉正愉悦地吃着肉,心想靠本事挣来的果然香,“我还有个要求。”
“什么?”
“求小哥帮忙给我找个走廊尽头的牢房,宽敞些。”
狱卒向外面看了一眼,面上有些为难。陈秉正便知道有了希望,他低声恳求,“我家里有钱,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他终于点头,“那好吧。”
和济州大牢里一样,走廊尽头的牢房果然大了一些,最重要的是,有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巴掌大的小窗户投了进来,在墙上照出一个移动的光斑。
陈秉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上。连草都柔软了不少,晚上能睡个好觉。
等狱卒走了。他悄无声音地站了起来,在墙角来回走动。从正面观察,窗户里只能看到一小块阴阴的天,其余的什么也瞧不见。
他笑了一笑,展开右手手心,那里是刚才吃饭时扣下的一小团白饭。他踮起脚尖,将那团白饭揉碎了,使劲往外递。手上有镣铐束缚着,这动作有点困难,但最后还是成功了,他将白饭均匀地铺在窗外,形成长长的一条。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看。一开始出现的是蚂蚁,随即引来了蚁群搬运。过了很久很久,蚂蚁将白饭搬走了一小半,才听见一声“喳喳。”
这声音在他耳中仿佛天籁,他看着两只麻雀一前一后,落在窗台上,起劲地啄食着米粒。
第153章
两只麻雀歪着头, 黑豆般的眼珠警惕地转动着。米粒在喙间微微颤动,一啄一抬头,节奏分明。
陈秉正小声道:“米饭有的是, 多叫些鸟儿来吃,特别是鹦鹉。”
麻雀们停下来侧耳倾听着, 蓬松的羽毛随着动作微微炸开,又迅速恢复原状。米粒很快就被吃光了。它们满足地咂咂嘴, 喉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翅膀一振,消失在视野中。
陈秉正苦笑了一下,仍旧在稻草上坐了,专注地望着墙上的光斑。它慢慢挪着方向,逐渐暗淡下去,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忽然隔壁传来一声呻/吟, 将他吓了一跳,这声音还有点熟悉。
他定睛一瞧, 靠近他的一侧蜷着个人,正是钱老板。他背部有几处皮肉翻开,血珠仍在渗出,身下稻草被血浸成深褐色。干裂的嘴唇随着喘息微微开合,像离水的鱼。剩下两个粮商穿着脏兮兮的囚服,抖抖索索地缩在另一个角落。
他只瞧见钱老板面色灰败, 出气多进气少,心中便是一凛, 连忙敲了敲栏杆,叫道:“这人快不行了。”
来了两个狱卒,将门打开, 弯下腰用手在钱老板鼻孔上试了一试,“人还有气呢,嚎什么。”
陈秉正从背后起了一层凉意,“再不请人诊治,他可就死了。”
“大牢里哪天不死个人。死了便死了,拖出去便是。”狱卒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
粮商们麻木地听着,都是面无表情,忽然其中一个醒过神来,眯着眼睛盯着他瞧了一会,吃了一惊,“陈……大人,你怎么也进来了?”
“挺巧的。”陈秉正轻描淡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