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偷坟掘墓那一行的,有缩骨的功夫,将整个人缩成窄窄一条,任何缝隙都不在话下。”郑越眼睛亮了,“当日何怀远就在这里被发现的。沿着这个洞查下去,说不定另有线索。”
他立即叫了几个人过来,“沿着这洞向上掏挖,非要见底不可。”
那几个官差愁眉苦脸地挖起来。陈秉正心中突突直跳,他往周遭看了一眼,将声音放低了些,“咱们人手有限,女眷们的衣裳首饰也得盯着,别叫她们藏了去。”
几个官差的动作越发慢了,眼巴巴地望着他。郑越心知肚明,只得吩咐道:“加快进度,若是这洞里有发现,重重有赏。”
陈秉正点一点头,沉吟道:“何怀远来这里,是想找什么呢?瓷器?他应该不缺这个。我猜……”
正说着,忽然听见阶梯上一阵乱响,有个官差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下来,将一个紫檀抛盖盒子郑重地呈送给郑越:“大人,我们在书架内的暗格里有发现。”
郑越将盒子拿起来仔细端详,只见雕工精细,边沿挂着一把铜锁。他心中一喜,便递给陈秉正:“你猜钥匙在何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陈秉正随手拎起一个笔筒,冲着铜锁就砸了下去,第一下没打开,第二下又加了些力量,咔嚓一声,锁环应声而落。
郑越吃了一惊,“仲南,你……臂力不错。”
“刻意练出来的。”陈秉正将盒盖一翻,里面没什么珠玉金银,只有一叠信札。
他二人面面相觑,知道这是要紧的物件。陈秉正道:“咱们到上头找个角落,慢慢看。”
“是。”
二人寻了一间小书房,将门闩插上,才敢将信拿出来。陈秉正一眼瞧见信封上印着一艘大船,又有“义薄云天”四个大字,知道是清河帮的记号,便道:“何家的信。”
郑越将信纸抽出来,里面的字写得横平竖直,很有力道,是习武之人的字迹,上些着:“问候大人安好。寒收时节,天气晴和,过金玉冈,风清浪静……”竟像是一篇游记。
郑越和陈秉正将纸拿起来看了半天,不得其解,又拿起第二封,也是如此。郑越有些焦躁,“这何怀远整日游山玩水,也要告诉杨道台一声,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秉正道:“何怀远将杨道台杀了灭口,又来这里,估计就是要将这些信销毁。一些往来书信,为何如此重要?”
郑越又盯着瞧这封信,词句并不拗口,也没有用典,确乎就是一片游记。他霍然起身,在室内绕了几个圈子,又叫人去问:“书房下面那个洞口,挖出什么东西没有?”
陈秉正只觉得坐立不安。他开口道:“就算那个洞是人挖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偷盗瓷器……”郑越忽然想起林凤君的话,瓷器易碎,且极难出手。可是回想当日在这地下密室中搜查,确实没有金银。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茫然,许多细节交缠在一起,不得解脱。
陈秉正望向窗户。窗框里,一群白鸽倏忽掠过,在空中兜着圈子,鸽哨声连绵不断。他忽然想道,要是白球和雪球也在其中就好了。
白鸽在石榴树上空飞过。林凤君站在树下,凝视着这群鸽子,喃喃道:“要是鸽子们在就好了,还能捎个信儿问问他。羊肉和菜……家里哪有地窖?”
她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他一定是不方便写字。窝头和馒头,我都不会蒸,顶多去街上买大饼。羊肉……地窖……”
忽然像是闪电劈开脑袋,她立即跳了起来,“我懂了。羊肉……地窖,是说杨府地下的那个洞,和隔壁的房间挖通了。窝头变馒头,就是把洞填平,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林凤君抄起一把铁锹,冲进隔壁。屋子里的灰尘更厚了,还有些黑色的粉末,均匀地落在床上地上。
她在桌子上摸了一把,那粉末很细。靠洞口越近,粉末越厚,她忽然明白了,当时书房着了火,热气带着灰烬上浮,飘到屋里沉下来。
事不宜迟。铁锹破开潮湿的土块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她先是在院子里寻了一块合适大小的青石,将它送入地洞深处牢牢卡住,随即弯腰将满锹泥土甩向地洞,动作干净利落。泥土在空中划出短促的弧线,灌入洞口,发出簌簌回响。
汗水顺着她额角滑落。她默念道:“大娟和小娟只是小女孩,难为她们怎么挖的这样深。不过……要是那一边能见到我娘亲,我一定能将十条街挖穿。”
用了一个时辰,终于将坑填平了。饶是林凤君日日练功,也累得筋疲力竭。她瘫坐在床上,“万幸她们只是小女孩,瘦弱得很,我又身强力壮,不然这洞没那么容易能填平。”
她沉重地呼出几口气,忽然瞧见地上有几张纸,上头隐约写着什么。她想起来了,是大娟小娟练字的纸张,大概是当日走得突然,来不及收拾。
“敬惜字纸。”林凤君将一张纸捡了起来,拂去上头的灰尘,勉强辨认着,“三月初五……两个小女孩的字还怪整齐的呢。”
杨府中,女眷的哭声越来越低。不多时,官差来了,小声报告:“启禀两位大人,那洞口上面是死的,挖到了一片灰泥。”
“哦。”陈秉正的心这才落下去。郑越保持着冷静,没有发火,“那就算了,你们去后宅细细搜一遍。”
屋里两个人默然相对。郑越将几封信捏了捏,确认纸上没有夹层,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火折子引燃。
陈秉正愕然道:“你做什么?这可是证据,怎能轻易烧掉。”
“我听说,有一种特制的墨,平日在白纸上书写,与水无异。用烟火去烤,便能在纸上显现出字样。”
“那你试一试。”
郑越用火折子在信纸上撩了一圈,纸上全无反应。他懊丧地垂下头,“如今何怀远死了,死无对证。”
陈秉正道:“观霖,不是你的错。”
“这趟江南之行,仿佛在大雾里兜兜转转。”郑越小声道:“仲南,你知道什么叫“鬼打墙”吗?我小时候就曾经见过。荒山野岭,明明脚下有路,以为自己一直向前走了很久,定睛一看,自己还在原地。”
陈秉正拍一拍他的肩膀:“既然有鬼,咱们还得齐心协力将它抓出来,别让它再祸害下去。”
“这鬼的势力太大,事事料在我们前头。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
“那也不要紧。”陈秉正微笑道:“既然真凶抓不到,咱们就退而求其次。朝廷想要的是什么?是赈灾的粮饷,是真金白银。”
“抄到现在,只有账上的一千几百两银子,还有女眷的金钗玉镯。也不是不能交差,只是三十万石粮食,价值数十万,去了哪里,难道还是换成了瓷器?”郑越喃喃道。
“放弃你的瓷器吧。”陈秉正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瓷器碎片:“我刚从那密室地上捡的,严州南部小梅村出品,不是什么古玩珍品。”
郑越怀疑地盯着他:“此话当真?”
“绝对赝品。”陈秉正将瓷片丢给他,笃定地说道,“依我看,多宝格就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你可将我弄糊涂了。”郑越双手比划着说道,“这杨道台在书房内设了个地下的密室,又放了个多宝格,堆了些大小瓷器。费了这么大功夫,可谓处心积虑,搞障眼法?”
陈秉正打开门叫人,“将杨夫人请到这里来。”
郑越点头:“如今活着的人中间,也只有她最清楚了。”
陈秉正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一定要客气些。”
第168章
杨夫人穿了一身孝服, 周身除却腰间一缕麻绳,再无半点颜色。她发髻上只插着一支木簪,脸上不施脂粉, 苍白如纸。
她进了门,便直直地跪下去, 陈秉正摇摇头:“夫人,不必如此。”
郑越将语气放软了些:“我等都是奉命行事。来人, 给夫人拿个座位。”
杨夫人抬起一双泪眼, 并不起身,跪着不断叩头,“犯妇求两位大人开恩,放过我一双儿女,杨家上上下下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郑越摆一摆手,两个官差将她强行拉起, 按在凳子上。
她悲悲切切地哭起来,陈秉正道:“家中有丧事, 照理不该动工。我看书房下另有一层暗室,有翻动的痕迹,夫人是否知情?”
杨夫人愣了一愣 ,“我不知情。”
“我与杨大人同朝为官,交情深厚,又给他写过墓志铭……”
郑越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 示意他别再说了。陈秉正不为所动,又轻声说道:“贵府发丧, 我不曾前来致祭,心中实在遗憾。”
郑越脸色都变了,低声在陈秉正耳边说道:“仲南, 你是不是疯了,他是犯官。”
陈秉正神态凄楚,“请夫人告知,杨大人的墓地在什么地方,我好去上柱香。”
杨夫人的脸越发白了,“不……不必了。外子辜负了朝廷的厚望,我代他向各位大人请罪……”
陈秉正幽幽地叹了口气,“毕竟是同乡,我心中也不好受。请夫人说个位置,我另找人带路。”
杨夫人见他语气虽软,意思却坚决,只得擦了擦泪,轻声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必麻烦别人,犯妇带大人去便是。”
陈秉正招手叫人过来,“安排一辆马车,叫些孔武有力的人,跟着一同去。”
几辆马车出了杨府后门,径自往北驶去。郑越和陈秉正在车里面面相觑,郑越终于忍不住问道:“仲南,你行事处处出人意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秉正索性闭上眼睛,“蒙汗药。”
“你……”郑越见他不说,便胡乱猜想起来,“你不会真的去给他上香吧?”
“对,我准备借着香火问他的鬼魂,钱藏在哪里了。”
“荒谬。”郑越翻了个白眼,“求神问卜,你以前可不屑干。”
陈秉正撩开车帘,外面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马车在一片树林前停下了。
杨夫人带着他们穿过树林,走到一片草地上。土堆沉默地隆起,有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头是墓志铭。落款另有其人。
陈秉正笑道:“并没有用我的手稿。”
杨夫人不敢言语,郑越听得笑了:“那时候你还在牢里,谁人敢用。”
墓碑上刻着杨道台的名讳。郑越吩咐道:“改日将这碑文毁去。”
“是,大人。”
墓地是新修成的,晚风掠过树林,叶子哗哗作响,带来潮湿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陈秉正绕着墓园走了一圈。离坟堆大概几百步,草地上新建了一间墓舍,以砖筑成,灰扑扑的,并不显眼,里面摆了张供台,放着祭品香烛。
他冷静地将目光扫过这间墓舍,修得很低矮。两个官差押着杨夫人进了墓舍。她拈了三炷香点燃,哀哀地跪倒哭诉。
郑越将陈秉正拉到一边,“仲南,你不能去。”
“我不去。”陈秉正走到墓舍角落里,仔细盯着脚下,忽然叫道:“来人,给我将这墓舍推倒。”
一行人听得分明,都呆住了。杨夫人手里的香掉在地上,她脸色惨变,扑过来抱住陈秉正的大腿,“大人,外子已经驾鹤西游了,你竟然如此折辱于他……”
郑越反应过来,“仲南,你真的疯了。抄家不抄墓地,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万一被人知道了,弹劾的折子得把你淹没,神仙也护不住你。”
杨夫人表情都扭曲了,她抓扯陈秉正的官服,高声叫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姓陈的,你铁定有报应,外子在地下有灵,也绝不会放过你!”
陈秉正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夫人不必焦急,我只是觉得这墓舍太小了,不合规矩。照理说,杨大人应该建墓舍三间,如今只有一间……”
杨夫人的眼睛全红了,像是快要流出血来,她展开双臂,站在墓舍前,像个疯妇:“谁要是敢动这墓舍,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反正已经是犯妇了,我什么都不怕。”
陈秉正冷冷地吩咐官差:“照我说的做。”
几个官差脸色阴晴不定,纷纷往后退,打头的率先跪下了,“陈大人,这……不是小人不肯出力,郑大人说得对,抄家不抄祠堂墓地,坏了规矩只怕……”
陈秉正见他们不敢动手,叹了口气,大踏步走到墓舍外面。砖砌的墙壁上,被他寻到了一道不明显的缝隙。他抬起脚,冲着那缝隙踹过去。
这一脚他出了全力,那砖墙竟然抖了一下。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踹出了第二脚。
墙壁晃得更明显了,裂缝由下到上不停扩散。郑越将杨夫人一拉,“小心砸到。”
第三脚。
“轰——”
整面墙应声而倒,砖石如雨落下,烟尘冲天而起。
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僵住了。陈秉正拍一拍手,好整以暇地说道,“这些力工匠人可真是偷奸耍滑,连垒个鸡窝还得打地基。他们倒好,将砖垒上就不管了。”
郑越被烟尘呛得咳嗽连连,他赶紧捂住口鼻,“仲南,怎么办?最好先上个请罪解释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