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过,等你女儿成亲了,就跟他上京。”
“我的确答应了。不过……也没说是什么时候,今天,明天,还是五年,十年。”林东华冷冷地说道,“也不需要你俩来押运我。”
“你疯了,冯大人要为铁鹰军平反。”
林东华点亮了油灯。灯火下,他瞧见了一张年轻的脸。
他伸手点住对方的穴位,将他双手捆上,“我在你这个年纪,也相信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相信朝廷上下有仁爱之心,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不过……今时今日,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手段。我辈武人,筋骨既成,便应当为这江山社稷出力。守国土、安黎民,这刀该出鞘了。”
他抱拳行礼,“请转告冯大人,我不会跟他上京去告什么御状。依我看来,那只是玩弄权术的把戏。边关烽火是国难,我是江湖人,路见不平,也应当拔刀相助。”
“你背信弃义。”
“小义在信,大义在天下。”林东华微笑着点了他的穴位,“四个时辰之后,这穴位会解开。”
那人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的匕首,是精钢打造,削铁如泥……”
“哦?”
“林镖师,你拿上吧。”
第173章
夜深露重, 街道上已经少有人行,可是将军府的高墙之外,隐约还能听见丝竹锣鼓的声音。高墙之内, 今晚想必是一片灯烛辉煌,觥筹交错。有人幽幽唱着:“他如今功成名就, 准备着凤冠霞帔,夜月春昼。那时节锦帐香稠, 绣帘风细, 绿窗人静……”
离石头狮子不远处的街角,有个一身黑色衣衫的男人,静悄悄地站在风口,一动不动。
“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陈家的一个护院走过来,开口吆喝道。
灯光下, 护院能看清他是一身短打扮,戴着一顶斗笠, 衣裳颇为破旧,打着不少补丁,样子像是个刚进城的农夫。那农夫小心翼翼地回答,“俺站在这里听戏呢。”
“哦?”护院竖着耳朵听了听,里头的确有古板胡琴的声音,加上人声吟唱, 时而高亢,时而低回, 热闹非凡。“这可不是你呆的地方。”
“老爷,别撵俺走么。”农夫低声下气地说道,“乡下可听不着这么好的戏。”
“那是从省城请来的戏班名角, 跟你们乡下跳大神的怎么一样。你要是想听的话,右转去后门,那里半条街都搭了棚子,可以坐着听。”护院得意洋洋地说道,“今晚府里办喜事,设了四十桌流水席,大鱼大肉管够。”
“噢。”农夫点了点头,“你们大户人家娶媳妇好气派啊。”
护院一早已经得了赏钱,故而心情奇佳,笑嘻嘻地说道,“可不是,论这娶亲的排场,济州城内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哪家看了不羡慕。”
“啧啧,这新媳妇有造化喽。”
“人的命,天注定。府里这新媳妇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就是八字好,算过专门旺夫的,所以府里上上下下宝贝得不行。”
“哦,旺夫啊……旺夫就好。”农夫嘴里嘟囔着,悄然向街道的另一端走过去。
护院高声叫道:“大哥,后门在右边,我不骗你,真有流水席……”
农夫像是没听见,并不回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将军府的洞房内,林凤君心里只是扑通扑通乱跳,仿佛脑中有个小人儿叫着,“打开那箱笼。”
可是她又想起媒婆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新娘这盖头一定要夫君揭开,才能一生一世。”上回……上回什么都够狼狈的,一定是新婚之夜他没揭开盖头,所以不顺利。不过,当时兵荒马乱生死未卜,谁能顾得上。
她脑中的另一个小人儿叫道:“按规矩来,大吉大利。”
龙凤喜烛很粗,烛火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她走到床前重新坐了下去,忽然觉得有点硌,捞在手里一瞧,是红枣和花生。
红枣很甜,花生很香,“咔嚓,咔嚓。”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股热汤面的香气直直地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
“青棠,多谢。”
忽然有人低低笑了一声,她立即反应过来,是他回来了。她瞧见一双玄色靴尖,然后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娘子,看你不大方便,要不要我喂你?”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她听着总觉得不对劲,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轻飘飘的。“你喝多了?”
“大哥替我挡了酒。我心里着急,就没跟他们客套。”他将汤面放在桌上,像是在解释。“真不用喂?”
她抬起手,指一指盖头,“你赶紧揭开。”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直接用那杆缠着红绸的喜秤,而是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盖头下端垂落的流苏,将它绕来绕去,动作慢得磨人。
“卖什么关子?饭都凉了。”
“俗话说,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高汤得熬,老酒得存,多等一会儿值当。”
她虽然瞧不见他的表情,可这话不是正经话。说时迟那时快,趁他将流苏绞在手指头上,她往旁边一闪,盖头猝不及防地落下,也算是他亲手揭开的,一点折扣都没打。
四目相对,她只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还有他骤然停顿的呼吸。“看傻了?”
他许久没有动,最后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子。”
“哎。”
这一声,让周遭的一切重新鲜活起来。可那鲜活里,又多了一点别的。他目光里的惊艳浓得化不开,让她脸颊发烫。
肚子里又咕咕叫了一声。她端起面碗扒了两口。
“慢点。”他笑眯眯地将一对用红丝线拴连的银酒盏端至床前,俯身递过一只,“娘子,请满饮此杯。”
臂弯交绕,她仰头一饮而尽。出乎意料,酒很辣,像是火辣辣的刀子,呛得想咳。
“相公,为什么这酒……”
他却收敛了神情,将酒盏放在一起,握在手心。“江南的合卺酒,多用梅子酒,清爽甘甜。可是我母亲嫁过来的时候,从西北带来了有名的烈酒。父亲受不住,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母亲便笑他,将门虎子,竟险些被一杯酒放倒。后来,我大哥大嫂的合卺酒,也是用的这种酒。”
她眨了眨眼睛,简直不能想象,“大嫂那样柔弱。”
“你想错了,大嫂面不改色。”他微笑道:“陈家的女人,一向有胆有识。”
她被这句话激起了满腔豪情,“再来一杯。”
酒液入喉,辛辣中回甘。他站起身来,“今晚不能多喝。”
“为什么?”
“我还想让你看点别的。”陈秉正眨着眼睛,“当然,需要你的帮忙。”
一盏茶的工夫,新婚夫妇已经坐在正堂高高的屋脊之上。
他们俯身看去,戏台正灯火通明,宾客如云。丝竹声乘着夜风袅袅飘来,恰唱到《西厢记》里张生月下跳墙。那扮张生的小生水袖一甩,颤巍巍念白:“呀!今夜这一跳,不知是福是祸……”
陈秉正不由得笑了,“秀才想做坏事,好生笨拙。”
林凤君眼波流转,“戏是好戏,只可惜不够热闹。”
“因为热闹的另在别处。”陈秉正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整个人被带了起来,林凤君的锦绣衣裙在夜风中舞动,像一朵绽放的红莲。
他们落在后门旁边的墙头上。放眼望去,外面整条街都已搭起绵延数丈的锦绣围挡。里面灯笼从槐树枝桠间垂落,暖光流淌如河。人影落在围挡上,像一副流动的画卷。里头喧哗的人声、饭菜的热气,都成了画卷上最生动的景致。
围挡入口处悬着大红绸花,管事的站在那儿,逢人便拱手,眼角笑出深深的纹路,“南来北往的客官都往里边请。”
月色清亮亮地挂在中天。衣衫褴褛的穷人,抱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杖的老人,都一脸笑容地上了席面。数十张八仙桌一顺摆开,长条凳上坐满了人,碗筷碰撞声、说笑声混成一片。穿灰布衫的伙计们端着朱红木盘穿梭,刚空下的位置立刻又被新来的填上。海碗里红烧肉油亮亮地堆成小山,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小孩双手捧着啃,两颊鼓鼓。有个老乞丐小心翼翼地尝了口桂花糕,甜得眯起眼,皱纹都舒展开来。
“这是真正的流水席,来者不拒。”陈秉正笑道,“希望每个人能念咱俩一句好。”
林凤君鼻子有些酸,“嗯。山神土地河神也都瞧得见。”
忽然一阵铜锣响,人群潮水般朝东头涌去。场子中央立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黑衣黑裤,袖口挽到肘间。她朝四方作了个揖,空手一抖,掌心忽地腾起一簇火苗。那火在她指间流转,忽而成环,忽而化鸟,最后竟拉成一条细长的火龙,绕着她周身飞旋。
火光映着孩子们睁大的眼睛,她眼睛尖,立刻认出来好几个人,“芸香带着大娟和小娟,还有宁七、九娘……”大娟和小娟拼命拍掌,芸香掏出银钱,像卖艺的姑娘洒去。宁七将九娘扛在肩上。他们仰着脸专注地看向变戏法的姑娘。不同的面容,此刻都映着同样的光,表情安稳而幸福。而在旁边,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一边是满满的绒花头绳、团扇纸伞,一边是扎在草盘上的糖葫芦和糖人,“瞧一瞧,看一看……”扎羊角辫的宁八娘看得痴了,货郎挑了一朵绒花,戴在她头上,“真俊哪!”
再往远处看,一个穿彩衣女子将空竹筐一转,便飞出成群白鸽。中间两只鹦鹉十分熟悉。
“七珍和八宝原来在这里玩耍。”
更远处,还有耍盘子的、顶大缸的、舞剑的,叫好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更漏渐深,月色清亮亮地挂在中天。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得意地确认,“娘子,我安排的好不好?”
“好,真是太好了。”她喃喃道。
“我想让济州人,不,天下人都过上一份安稳的日子。像今天这样,吃饱穿暖。”陈秉正转过身望向她,“今晚我简直想拿个锣鼓敲起来,跟他们挨个说一声,我真好命,娶到世间最好的娘子。”
“傻子。”她可能是因为喝了两杯酒,脸颊发烫。她想瞪他,眼波却软绵绵地荡过去,自己先笑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黏糊糊的,像熬出来的糖浆,“你可真是个好人,相公。”
“哎。”
“靠近点。”
他往前凑了凑,她便栽进他的怀抱里,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听见那颗心跳得又快又响。
“相公。”
他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有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发间,很轻地揉了揉。
“娘子。”他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带着未散的笑意,“娘子。”
她满意地蹭了蹭,在他胸前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整个世界都醉醺醺地摇晃,只有这个怀抱是稳的。忽然她想起什么,“咱们赶紧回屋去。”
她攥住他的手腕,“青棠说还有热菜,大哥让准备的。”
“什么?”
“猪腰子,马鞭……不是煮的就是炖的,我可记不住那许多。”
陈秉正的脸色白了又青,“大哥总是不信我。”
她愕然地抬起头,两颊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他扳着她的脸,密密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她的额头,她的眼角,哪里都可爱极了。“我等太久了。好事,你忘了?”
她只觉得浑身很热,热得想化成一滩水,“我……还记得。”
戏还在唱,歌声随风飘入:“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陈秉正能娶林凤君为妻,是三生有幸。”
“我也一样。”
星空之下,锦帐之内,两人像两株新生的藤蔓,情不自禁地交缠环绕,共同编织着关于未来的第一个美梦。
新婚夫妇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