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日,兰,光,春风……这几个字我认识。”她实话实说。
“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横批春和景明。”他将笔放下,“拿去吧。”
她看不大懂,但本能地感觉写得不错,“卖……不是,路过的人想请回家,该付什么价钱?”她尽量文雅地问。
“一两银子一副。”
她吓了一跳,“这几个字就要一两?”
“当年一位同乡的父亲去世了,找我写墓志铭,润笔一百两。”他淡淡地说道。
她眼中的崇拜之情简直要冲破眼眶,欢天喜地拿着出去了。陈秉正好整以暇地半躺着,端起茶杯。杯中热气袅袅上浮,茶叶的清香又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十分脱俗。
他呷了口茶,慢腾腾地吃着山药糕。入口软糯,他吃了一块,又是一块。吃到第三块的时候他停住了,望向窗外,时间有点长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凤君此时正好撩开帘子进来,手中空空:“已经卖掉了。”
“我就说……”
“卖了五十文。”
“什么?”他的背直起来,眼睛都睁大了。
“就这春联,过路的都嫌贵,又说文绉绉的瞧不懂。我算了算,二十文就够本,五十文咱们已经赚了不少,能出手就出手。”
他发了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都不识货。”
“可现在也没有同乡的父亲死掉,刚好让你写墓志铭啊。”她嘟囔道,“入乡随俗,你就写点简单的,说不定能卖的更好。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大伙儿都认识,看着喜气洋洋的。还有横批,要“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村里人养牛羊的多,他们愿意买。”
陈秉正凝望着他价值不菲的砚台,迟迟不肯动笔。林凤君福至心灵,委婉地劝道:“老百姓想好生过年,不就图个吉利。花钱讨个好彩头,人人喜欢。你哪里是卖春联,是给大家送福气送富贵的仙人。”
这话说得像暖暖的春江水,顷刻把他心底的那些沟壑填平了。他点头道:“也罢”,随即奋笔疾书,顷刻间便写了二十来对,桌上都快摆不下了。
林凤君很欢喜,指着“六畜兴旺”的横批,“我要是买,也买这个。”
这次出去不一会她就又回来了,提了一袋铜板和一大卷红纸,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这回卖的快,好几个人没抢到,都快打起来了。我就说屋里还有呢。陈大人,你这样有本事,再写几个呗?”
她继续用匕首裁着红纸,“对了,有一户人家娶媳妇,门里门外都要贴喜联,一路贴到洞房。我跟他讲了讲价钱,二百文一副,一共要五副,你能写出来吧?”
他挑了挑眉毛,仿佛不可置信似的。
她就笑一笑,“要是写不出,三副也行。”
果然他信手写来,不一会五副对联已经都齐了。
她兴高采烈地趴在桌上,只嫌墨干得不够快,举着纸张给它扇风。又过了一阵子,她就提了一包麻绳捆着的喜饼过来,“娶亲的那一家很满意,又加送了包喜饼,让咱们都沾一沾喜气。”
这喜饼包装虽简陋,用料却扎实,酥皮包裹着枣泥馅儿,一口咬下去甜丝丝的。她看着手里沉重的一大包铜钱,虽然都是零钱,数一数也有二两多,加上早上卖艺的一两多银子,足可以撑过这几天。她对陈秉正又加了三分佩服,“读书真好,挣钱比我容易,也体面。”
她这话倒是发自肺腑。陈秉正也捻着一个喜饼,在嘴里细细嚼着,笑微微地不说话。忽然伙计带着掌柜进来了,进门便对着陈秉正作揖,原来这茶馆中堂也要写两幅字,加上匾额。
他俩对了一下眼神,林凤君立即上前,熟练地开始讨价还价。她嘴上奉承掌柜,连茶水带点心都夸了个遍,价钱上却寸步不让。
陈秉正全程一言不发,神态漠然,只是在关键时刻配合她点头,控制得恰到好处。最后谈定了一两银子全包的价钱,他不置可否,林凤君却是高兴得脸都要笑烂了,又伸手去给他磨墨,“大才子,招财进宝的福星。”
他闷着头认真写完,她便拿出去给掌柜仔细观看,众人都赞出色,掌柜心情大好,笑道:“茶点费用也不用给了。”
这一下真正喜出望外,她算了算又是三百多文的进项,嘴都合不拢。她刚要回去告诉陈秉正,冷不丁瞧见茶馆外头站了个穿着灰色土布衣衫的女人,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女孩,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神色窘迫。
她心里起了疑,正在打量,忽然那女人走了进来,支支吾吾地问道,“听说这里有先生字写得好……”
林凤君愉快地回应,“正是,要写对联吗,春联大减价,也快收摊了,给你三十文一副。”
女人脸上堆上了笑:“读书人金贵,难得一见,我想请先生给孩子取个名字。”
她将女人带进雅间,将帘子合上。女人将孩子带到身前,“她小名叫五斤。”
这孩子身量瘦小,头发枯黄,手里捏着一个大红色的风车,眼睛却紧紧盯着桌上的糕饼。林凤君看她眼馋,伸手拿了一个喜饼给她:“慢慢吃。”
女人的衣裳上打了不少补丁,说话也不利落,“我叫苏九娘,她爹叫常三。常胜将军的常。都是种田的,大字不识一个。孩子生下来身子弱,只有五斤重,又怕不好养活,就五斤五斤地叫着,叫到这么大了也没个大名。先生,你是念过书的,我想着请你取个好听的名字,日后寻婆家的时候也好看。”
陈秉正忽然笑了,林凤君在旁边瞧着,只觉得他笑得通透敞亮,眉眼间竟透出一股温柔,像是把脸上的冷峻神色全抹去了,心里便是一动。
他细细地问了八字,又闭上眼想了一会,才笑道:“家里姓常,那就只取一个字,叫做常宁。”
林凤君拊掌笑道:“这名字好,常乐安宁,好写又好听。”
他提起笔来,在红纸上写了“常宁”两个字递给女孩,她怔怔忡忡地瞧着,喃喃道,“常宁,我有名字了。”
苏九娘一个劲地点头,“很好。”她又伸手在兜里掏钱,捏着几个铜板塞到林凤君手里。林凤君拦住了,笑道:“不过顺手的事,不必破费。”
陈秉正咳了一声,伸出两个指头,“还是要收的,盛惠两文。”
苏九娘将两文钱恭恭敬敬地摆在他眼前,便要领着常宁出门。林凤君瞧着母女两个的身影,禁不住想起自己娘亲,眼圈就红了,看桌上还有大半筒喜饼,忽然心里一热,将剩下的喜饼用纸重新卷好了塞进孩子手中,“常宁,你拿着吃。”
苏九娘吓了一跳,不断推让,林凤君摇头:“喜气都沾一沾,尤其是孩子。”
两个人出门了,林凤君和陈秉正两个人对视一眼,她伸手拿起那两枚铜钱,在掌心里握着,“知道收钱了。”
“嗯。”
她对着他只是笑。
忽然有人撩开帘子进来,是小小的常宁,怯怯地将手里的风车递到林凤君手中,随即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夕阳西下,老牛也吃饱了肚子,车走得平稳多了,不紧不慢。林凤君坐在车辕上,手里捏着那只红色风车。风一吹,风车的叶子嘶嘶地随着旋转。
她先是在手里握着看,又递给陈秉正,“你要不要玩?”
“不。”他挑了挑眉,像是嫌它幼稚。她将它插在车辕的缝隙里,听着转动的声音,忽快忽慢。
“常,宁。这名字很好。”她忽然回头问:“陈大人,大才子,能不能给鹦鹉起个名字?”
他瞧着笼子里那一对鸟儿,“这可是神鸟,你本来打算给它们叫什么?”
“我本来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就想叫招财、进宝。”看两只鹦鹉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她接着说道:“后来又想到乡下有说法,取名要取的贱一点,好养活,我就想叫它们羊汤、大饼。”
两只鹦鹉忽然噌的一声站起来,抓紧横杆,头一伸一缩,嘴里嘎嘎几声,像是在抗议似的。
陈秉正忍不住笑了,指着乱叫的鸟儿,“它们不愿意。”
“所以你来起吧。要吉祥的名字,念起来好听,容易写的。”
“要求不少。”他闭上眼睛沉思了半晌,“母的可以叫七珍,公的叫八宝。”
“八宝粥的意思吗?”
“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特别值钱。”他伸手点了点笼子,“七珍,八宝。”
鹦鹉歪着脑袋看他,也不乱叫了,一阵左左右右的小跳,显然十分愉悦。林凤君点头道:“那它们这是答应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掏出两枚铜钱又递给他:“多谢你,大才子。”
第30章
暮色四合, 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色,西边又泛着大片泼墨重彩的红。官道两旁有几个农夫在叫卖香瓜,有白玉脆、白糖罐、羊角蜜等好几种, 垒成半人高的一堆。
她停下车,笑着回头问:“你是吃面的还是脆的?”
他只说:“随便你。”
她抄起一只瓜, 用手指弹了弹外皮,又放在耳边敲。卖瓜的农夫看她这样挑, 笑道:“保甜的, 不甜给你换一个。”
“那敢情好。”她愉快地回答。
她最后挑了一个白玉脆瓜,一掌拍过去便是一条缝隙。她再沿着缝用手掰开,顷刻就有清甜的香味满溢出来。
这瓜表面参差不齐,淋淋沥沥的全是汁水。她拣了一块卖相好的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才接。她把里头带籽的瓤挖出来,给七珍和八宝吃。
香瓜意外的甜。两个人闷声不响地吃, 边吃边看着西边的晚霞翻涌。日暮的微光将影子拉得很长,连带不断转动的风车也投下一个扁圆的形状。老牛转过身来, 像是也在欣赏难得的风景。远处的山峦在霞光中显得朦胧而温柔,世界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她一边吃一边笑道:“陈大人,麻烦你念首诗来听一听。”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轻声念叨着。
“有点丧气。”她半仰着下巴,仿佛要争辩似的,“依我看, 夕阳无限好,黄昏也很好。”
这平仄完全不对, 根本就不叫诗了,陈秉正在心里笑了笑。忽然后面响起一阵哒哒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都是黑色的高头大马,皮毛如缎。
这队人马并排而行,将官道完全占了,险些就将农夫们的香瓜踏碎。他们慌乱地四下躲藏。马蹄踏地,激起滚滚尘土,扑了众人一头一脸。
林凤君猝不及防,手里的瓜上被扑了一层厚厚的灰,她顿时怒不可遏,起身想骂两句,却连马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她只好用匕首将瓜削掉一层,恨恨地跺脚道:“习武之人怎能这般欺负老百姓,下次可别落在我手里。”
等晚霞完全散尽,天也就黑透了。他们寻到一家装潢精致的客栈,门口挂着大红灯笼。
她笑道:“我去要一间房。”
“要天字第一号上房。”陈秉正补充道。
林凤君笑了,虽然今天靠他卖字挣了笔钱,这上房住一天花费可不小,她又打了包票不跟他再要钱,着实肉疼得很。她将沉甸甸的一大包铜钱翻出来给他瞧,“咱们是小本生意,挣多少花多少,不是过日子的道理。”
“千金散尽还复来。”
“来喝西北风还差不多。”她没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嘀咕两句。
柜台里的伙计正懒洋洋地坐着拨算盘,她说:“要一间上房。”就将铜钱递过去,伙计却摇头道:“客官,实在不巧,今晚这客栈被人包下了。”
她像是被凉水浇了头,“怎么不上门板?”
“没来得及,也是刚来人定的。”
她焦急地问:“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客栈?”
“方圆二十里,可就我们这一家了。”伙计的手从算盘上放下来,看她有点发懵,嘴边露出一抹笑。
她从伙计的神情中看出来一点端倪,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他手中:“小二哥,恳请帮忙想个办法。”
伙计似笑非笑,比了个手势,“办法倒是有,不过就是要费点劲。”
她索性抓了一小把铜钱递给他,伙计在手心掂量了一下,这才满意了,笑微微地说道:“我们客栈前院都是客房,过了道小门还有个后院,里头是大通铺。你要不要?便宜给你。”
她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想拒绝,想了想还是妥协了,“那……我给你钱把通铺也包了,不要再安排别人。”
伙计鬼鬼祟祟地拿出一串钥匙,“走后门,可别出来被人瞧见。前院都是贵客。”
林凤君出了门,陈秉正还依靠在棺材上等着她,眼睛里闪着亮。她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富家公子一定期待的是红木的床榻,垂着通体绣花的床帐,被面都是丝绸的,只可惜事与愿违。
她跟他讲了原委,有点不忍心看他失望的眼神,没想到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可能过了荒野破庙这一夜,整个人都不同了。
她只觉得内疚,他们俩能有住店的这笔钱,多半都是靠他那一手好字,结果现在有钱也办不成事,“陈大人,你多体谅,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