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以后走正路,好好做人。”她想绕开,他却咬着牙堵在月洞门中间,有点一夫当关的气势,“我不叫你走,都给我拦住。”
她愕然地盯着他:“为什么啊?”
陈秉正将脸拉下来:“秉文,让开。”
陈秉文不理会他,只是扯住他的袖子,“二嫂,这府里就你觉得我还行,是个练武的苗子,你还没教我功夫呢。你还帮我赢了玉佩,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咳了一声,“这事以后就别提了,这辈子都得戒掉。你屁股上还烂着呢。”
“就让它烂着。”陈秉文眼里露出点狠劲,“咱俩最投缘,我知道你心地好,你得管管我……”
“我跟你二哥不是夫妻了,我得回娘家去,谁也管不了谁。”她放软了声音,“秉文,你明白吗?”
陈秉文愣愣地看着二哥,“你俩不相干了啊。”
“嗯。”
他忽然对着林凤君冲口而出,“那我娶你成不成?”
林凤君只觉得一道雷劈开天灵盖,立刻就呆住了,陈秉文接着说道:“和离我懂,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那我娶了你,你不就能接着在这府上住,住多久都没事,咱俩在一块玩儿,我说的对吧?”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仓惶摇头,“不行不行,太荒唐了。”
陈秉正怒道:“你滚一边去,这里没有小孩说话的份。”
“怎么就不行呢?”陈秉文瞪着眼,“二嫂你考虑下,我比我二哥有钱多了,你说什么我都听……”
林凤君听他说得实在不像样子,使了力气当胸一推,陈秉文就直直地跌在地下。她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板着脸说道:“小鸡仔说瞎话,我不当真的。”
陈秉文攥起拳头锤地,“你等我好了……”
她狠巴巴地斜一眼,“别打这歪主意,不然见一回我揍你一回,揍死算你活该。”
陈秉文不做声了,林凤君按着太阳穴,向外走到二门口,将笼子和包袱装上车。陈秉正道:“多保重,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好。哨子……”
忽然听见轻柔的声音叫道:“留步。”
第69章
林凤君回头一望, 是周怡兰带着几个丫鬟来了。她端正地站在中间,脊背挺直。
“秉正,是不是真的?”
陈秉正只是嗯了一声。林凤君上前一步, 微笑着解释:“莫要怪陈大人,是我同意的。”
“我也是过来人, 年轻夫妻哪有不吵闹拌嘴的。动不动就和离,这还得了。”周怡兰板着脸, “秉正, 一定是你矜持太过,伤了新媳妇的心。”
林凤君笑道:“也没有。好聚好散,我们商定的。”
周怡兰愕然地瞧着这俩人的表情,看上去的确一团和气。她想了想,将林凤君叫到一边:“是不是秉正他……跟谁有些首尾?你放心,丫鬟们多半是卖倒的死契, 若是不规矩,只管跟我讲, 有的是法子辖制她们。”
林凤君听的稀里糊涂,一直摆手否认:“没有的事。丫鬟们很好。”
“你是主母,要是察觉到什么,寻个错处打发出去也就罢了,不值得动肝火,也别跟男人置气。”周怡兰压着声音, “你们还年轻,什么情情爱爱都是虚的。”
林凤君瞧见她眼神里的失落, 小声道:“大嫂,你要好好的。我以后进庙拜神,也祝你早得贵子。”
周怡兰看她一脸天真诚恳的样子, 眼圈不由得一红,握着她的手道:“弟妹,别听别人挑唆,说什么家世根基。天下事从来都是得失参半,没根基不见得是坏事。官场比江湖险恶多了,平地也会起波澜。像我这样的,又得盼夫家太平,又得求娘家安稳,哪一边出了事,都只有死路一条。秉正不当官,跟你就是一千一万个匹配,谁敢说什么,我替你出头。”
林凤君懵懵懂懂地听着,周怡兰叹了口气:“我已经派人去军营叫你大哥回来了,请亲家老爷也过来商议。这桩婚事当日是你大哥一力促成的,不能说散就散。和离是天大的事,得有长辈见证。”
林凤君和陈秉正都无奈地低了头。
正房花厅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黄夫人坐在上首,也是一番劝解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林凤君觉得她脸色苍白,说起话来带着几分虚弱,反而显得真诚许多。“凤君,我性子也是急了些。”
她只是陪笑:“是我心直口快。”
黄夫人絮絮地说道:“女人这辈子还得看命。嫁个好夫家,年轻时生儿育女,待年纪大些,防着丈夫出去拈花惹草,打一打拉一拉,侥幸过得了这一关的话,就开始为了儿女的亲事打算,安心做个老封君,任谁瞧着都是圆圆满满。我听说你以前走镖,风里来雨里去,十分受罪。倒不如……”
林凤君微笑道:“母亲,我性子野惯了,那些待人接物的规矩,我实在学不会,只怕给陈家抹黑。”
黄夫人忽然从鼻子里哼的一声,“陈家?抹黑?说得好像……”刘嬷嬷在旁边赶紧提醒,“夫人,亲家老爷到了。”
陈秉玉和林东华几乎同时进门。陈秉玉一进来便冲着陈秉正发难:“真是自作主张,竟然连救命之恩也不念了。这样传出去,让我们陈家如何做人。”
陈秉正垂着头一声不吭,反而是林东华拦在头里,“将军,二公子没有错处,不必为难他。”
陈秉玉怀疑地打量弟弟,“陈家祖训,四十无子才准纳妾,要是他敢对不住凤君,我来动手罚他。”
她哭笑不得,“是我与陈大人商定的,没有谁对不起谁。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陈秉玉十分窝火,盯着二弟看了半天,见他一直咬着牙沉默,忽然回过味来,凑上前去贴着他耳朵说道:“你不会是……有什么隐疾……”
陈秉正立时拨浪鼓似地摇头,“我好得很。”
林东华笑道:“当日冲喜,实在是无奈之举。如今二公子身体康复在即,两家和离,好聚好散,也是一段佳话。以后便当是亲戚往来走动,不是更好。”
陈秉玉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见他这么说,便拧着眉头道:“就快过年了,人人都求团圆美满。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何况当日弟妹对我家情深义重,实难报答。”
陈秉正却忽然站起身来,向他躬身一揖:“大哥,我与林小姐有缘无分,性情不和。今日只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陈秉玉脸都涨得通红,指着他道:“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陈秉正将脸扭向一边,并没反驳。黄夫人却忽然说道:“亲家老爷,这世道女人终究不比男人。虽然和离不是出妻,凤君回了家,难保外人不会说长道短,更难再嫁。”
林东华笑道:“亲家母,我家都是江湖人,宁要实芯铜钱,不镀表面金箔。我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只要女儿畅情肆意,痛快活着,外头的闲言碎语我一力承担就是。至于再嫁,有缘有情的人自然不在乎,若碰不到也就罢了。我供养女儿一世,也不过几十年工夫,料也不难。”
林凤君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周怡兰眼圈也红了。
黄夫人望向虚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嘴唇有点发抖。她终于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哽咽:“到底是他们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那就……自行决断吧。”
林凤君步出花厅,望一望天空,天色还是那样半阴不晴。陈秉正隔了一步,在她身后跟着。
牛车停在大门前,来喜安静地等在那里,鼻子里头喷着白色的雾气。它转眼看着他,似乎还认识,将头向着他扭一扭,像是跟熟人打招呼。
他走过去拍一拍它的脖颈,“来喜,来喜。”
林凤君微笑着打量他,他穿着黑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冠,脸色苍白,满眼血丝,五官深刻,比初见的时候似乎老了一些,但仍然算是好看的。
她上前拱手:“陈大人,我这就走了。”
他点一点头:“走吧。走了也好。”
“保重,记得多走多练,早日康复。”她拍一拍他手里拄着的拐杖,那拐杖是木头拼接的,她往前一凑,正好瞥见夹缝里塞了白白的什么东西,定睛一瞧才发现是当时那个遗落的蒜瓣,忍不住笑起来,指给他看:“也许过两天它就能长出苗来呢,你说巧不巧。”
陈秉正笑着将它捏起来,揣进袖子里,“希望如此。”
两个人对着笑,呼出的白汽交织成一大团,风吹过来便消散了。
忽然一点银白色的轻絮从空中落下来,打在她鼻子上,随即又是一片。她惊喜地伸手去接,“下雪了啊。”
雪飘飘荡荡地洒下来,落在两个人肩膀上。他顺手帮她拂去头发上的一朵。“快走吧。有缘再会。”
林东华戴上斗笠,往车上一坐。陈秉正只觉得恍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背影,针从四面八方刺进心里去。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奔到他面前,“还有……”
陈秉正突然一阵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他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连带呼吸和热气,从手掌直直地传到她后背。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林凤君愣了愣,忽然心跳如鼓,却没有立时推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陈秉正的脸很凉,在她脖子里蹭得有点发痒。雪无声地落在两个人的头顶,像在造雪人。
他醒过神来,退了一步,颠三倒四地说道:“我……是我失态了,我……”
林凤君只觉得心在肋骨的间隙里来回碰撞,她定了定神,伸手道:“哨子。”
“哦。”他抖着手去脖子里解,不大顺手,但还是取下来了。他郑重地给她挂在脖子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
她僵硬地走了两步,跳上牛车,叫道:“爹,咱们走吧。”
来喜不待扬鞭自奋蹄,拉着父女俩行进,瞬间已在百步开外。她回身望去,一切都变成模糊的一片。雕刻精致的门洞里,陈秉正孤独地站在台阶上,大红的灯笼下面,黑色的斗篷在雪中极其分明。
哨子尖锐地响起来了,穿破雪雾。她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在手里使劲挥着,“陈大人,天气太冷了,你快回里头去……”
他愣了一下,才慌乱地挥手致意。风扬起雪花,眼看着牛车在视野中迅速远去,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和天地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了。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地上,像是掩盖了一切不为人知的疾苦。
第70章
这场雪来得晚, 可是一下就是摧棉扯絮一般,过了一天一夜才停。雪后数日,天气愈发冷了几分, 路面上的积雪被人踏过,又被车轮碾轧, 渐渐凝成一层灰色的冰壳,滑得要命。行人无不缩着肩膀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林凤君穿着一件碎花小棉袄, 进了娇鸾的布铺。年前的生意总是特别畅旺,铺子里挤满了进城来裁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地比着花样,你一言我一语,不时传来笑声。娇鸾被一群客人围着砍价,她高接低挡, 很有掌柜的风采。
林凤君好不容易挤进去,将一只白糖糕递到娇鸾嘴边。她俩玩的惯了, 娇鸾转脸顺势吃下去,头也没抬,嚼了两口才笑道:“凤君,你先坐一坐,我忙完再来找你。”
年前客人出手比平日阔绰的多,不一会儿时兴的棉布和花布就卖的差不多了。午饭时分, 人略少了些,娇鸾这才笑嘻嘻地拍了拍手, “凤君,看你这打扮,是真不做少奶奶了, 不后悔啊。”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林凤君小声道:“本来要约你出门逛逛,可看你一抬手就是生意,我不好意思打扰。”
两个人凑在一处将糕点吃干净了,娇鸾便说道:“你让我帮忙的事,我放在心上呢,找人打听了。”
凤君立时竖起耳朵来,“快实话实说。”
娇鸾笑道:“那天牙人带咱俩看了几处,迎春街那家着实好,别说你了,我都心动。我打听过了,那家店本是做苏杭绸缎买卖的,兼卖松江棉布,比我这铺子大得多。两个月前就歇了业,传说是被一个客商买走了。得亏他家不做了,不然就算过年,我家的生意未必这么好。不知道怎么又放出来卖,挺突然的。”
林凤君点头:“正是。底上三层,前街后院,地方也大,年前若是能定……”
娇鸾笑起来:“你可真着急,嫌我家的房子不够住了?十年没涨过房租,天底下再没有我们这么义气的房东了。”
“也是为了我娘。”她神色一黯,“那房子倒是真划算。”
“谈下来要多少钱?”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牙人问过了,五百两。”
娇鸾险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给我也来一套。这样的房子,怕不是要一千两起步,光那张床就是樟木围子的。”
“我爹也去看了,他那个人吧,就是忒小心,皱着眉头只说什么事有反常必有妖。”林凤君叹了口气,“我运气一向也不大好,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敢信。”
“五百两……”娇鸾皱着眉头,“怕是凶宅吧。”
“我行得正坐的端,还会治病救人,鬼见了我都往后躲。”林凤君骄傲地一挺胸脯,“别的有什么不妥,比如被人追债?”
“没听说。”娇鸾想了想,“也许只是家里有事。你再去打听打听,必定有个缘故。”
客人又渐渐多起来了,林凤君又帮忙将整匹的布料抬出库房,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她出了门,就看见父亲站在路边,仍旧戴着那只旧斗笠。